第一章 土生土长的朱河人,或者对朱河比较熟悉的外地人,都知道朱河有一条名巷— —牌楼巷。其实本来叫牌坊巷,因为年深月久,渐渐叫差了,讹成了牌楼巷。巷名 的由来,四十岁以上的朱河人,可能全都知道。清朝末年,朝廷下旨,先后命人在 巷口建了两座贞节牌坊,旌表住在巷内蔡氏家族的两位节妇。从此,牌坊巷的名声 就响起来了,像阳光一般,一出来就立即散布到四面八方。两座牌坊,“文革”前 犹存,“文革”中,造反的红卫兵小将们,立誓破四旧,一把火将它们全部烧成了 灰烬。 我家有一本《蔡氏宗族人物传》,是民国时的版本。里面有这两位节妇的传, 可惜文字太过简略,只有三四百字,文字后面还附有两帧摄影图片,是这两座牌坊 的“玉”照,使我有幸一睹它们的“芳容”,两座牌坊玲珑、俊秀、挺拔:一座的 横梁上镌刻有“懿德流芳”四个隶书镏金大字;另一座的横梁上镌刻有“女中楷模” 四个正楷镏金大字。两座牌坊像两座永恒的纪念碑,矗立在巷口,矗立在蔡氏家谱 里,也矗立在蔡氏家族每一个人的心坎上,傲然地述说着昔日的荣耀。 这两座牌坊像上了饵的钓钩,钓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我不由得极想详细了解 这两位节妇的身世。可惜她们的生平早已随着她们的身影湮没在了历史的荒凉地带, 难觅足迹,看来我只有扼腕长叹的份儿了。突然,我想起了我们蔡氏家族的一位 “老古董”。我所说的“老古董”可不是什么古物,而是一位健在的女寿星。这位 寿星今年快一百岁了,身体还颇硬朗,耳不聋,眼不花,神志清楚得很,十七岁就 嫁入蔡家做媳妇,一辈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对蔡氏家族的轶闻掌故无所不知, 无所不晓。现在,蔡氏家族的年轻一辈搞不清辈分,都叫她老人家为祖奶奶。 盛夏一个满月之夜,趁祖奶奶在丹墀里乘凉,我恭敬地向她老人家请教有关两 位节妇的生平。她老人家本来是眯着眼睛,很惬意地躺在竹椅上,一听我问到这两 位节妇,不由得坐了起来,眼睛睁得老大,目光炯炯,沉吟了一会儿,庄重地说: “我还是当年刚嫁入蔡门时,听我婆婆的婆婆讲到她俩。她俩可是整个蔡氏家族在 朱河落籍、繁衍三四百年来所出的最有名气的人物,是蔡氏家族最大的荣耀。你想 想看,前清的皇上亲自下旨,建牌坊褒扬她们,那该是多么显赫的大事!听说牌坊 落成庆典时,整个朱河人都来一睹为快,那该是怎样的盛况!” 她说着说着,慢慢闭上了双眼,脸上不自禁地现出了一种极度陶醉的神情,仿 佛朝廷表彰的节妇就是她自己。我想象着当日的盛况,心中也不自禁地为我们蔡氏 家族——这个朱河几百年的大族感到骄傲。 “哼、哼……”蓦地,我听到从老屋的大门口传来两声冷笑,紧接着又看到两 个人影在大门口一闪。 “是谁?”我叫了一声,急忙奔出大门口,看见在亮晃晃的月光下,一个中年 男人和一个年轻女子两个人影立在不远处。一看这两个人的样子恐怖至极:中年男 人浑身血淋淋的,脖颈处还在往外冒血;年轻女子舌头伸出口外老长,状如吊死鬼。 这两个人影看见了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口中喃喃自语:“那三条人命啊!那三 条人命啊……”说着,说着,突然像青烟一样,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平时自认为胆子大,无所畏惧,这时也不由得惊叫起来:“有鬼啊!有鬼!” 浑身毛骨悚然,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我战战兢兢地跑进屋,向祖奶奶讲述了刚才的奇遇,问她:“祖奶奶,他们刚 才讲到三条人命,那是怎么一回事?” 她也感到莫名的惊诧:“什么三条人命?” 我问不出所以然,一看时间不早了,只好怏怏不乐地到屋里去睡觉。我躺在床 上,辗转反侧,硬是睡不着,不由自主地老是想刚才那两个鬼影说的三条人命的事 儿。那两个可怕的鬼影不时在我眼前晃动,我吓得上下牙齿直打架。我强迫自己安 心入睡。渐渐地,心情平静下来,我蒙蒙眬眬正要入睡,一轮皎洁的圆月爬上了我 卧室的窗子,向我投来轻柔的一瞥,轻叹一声:“唉,那是无限煊赫背后血腥、残 忍的故事,你很想知道吗?” 当然很想知道!我连忙坐起来。突然,一团浓云涌来,遮住了月亮的清辉。等 到浓云退去,圆月重新贴在我的窗子上,我蓦地发现现在的月有一点苍黄,已经不 是刚才那月了。月光探头进来,在我耳边轻声说:“现在特地为你换上了清朝的月, 将为你照向你想了解的人家。你可要看仔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