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也是这个夏天,我从省城回来。回蝉村的路上,遇见了霍介会。回蝉村必先到 镇上,然后靠两条腿步行。走在回蝉村的路上,身后响起喇叭声。我以为是蝉村人, 想搭个便车。一转头,是一辆边三轮警车。我往路边靠了靠。警车从我身边擦了过 去,突然来个急刹。一个瘦高警察从车上下来,站在我面前,说蒋欢,认识我不?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把霍介会认了出来。我们是高中同学。 二十年不见,还那鸟样?霍介会和我开玩笑。我说,哪有你人民警察威风呢。 霍介会说,上车吧,顺路。人民警察爱人民啊。我哈哈一笑,上了车。 霍介会说蝉村发生了谋杀案,吓得我差点从车上栽下来。在我心里,蝉村是个 温馨宁静的地方,总是伴着我的乡思和童真出现在梦里。我无法把它与谋杀案连在 一起。 孔文山昨晚被杀了。 啊?我更吃惊了,谁杀他呢?一个行将入土的人了。 我跟着霍介会去现场时,孔文山被人抬走了。霍介会说,孔文山是被凶手先用 硬物砸了后脑勺,再将楝树枣塞进鼻孔和嘴里窒息而死的。初步认定,这是一起手 段恶劣的谋杀事件。霍介会检查孔文山身上的伤,从其所遭受的暴力程度分析,凶 手年龄偏大,可能在五十岁以上。 凶手在现场并未留下什么证据。脚印是有的,但早被人踩乱了。 事出突然,孔桂军无法接受事实。他请求警方一定要捉住凶手,为父亲报仇。 可现场找不出一点线索来,霍介会陷入困顿中。 孔文山既然是他杀,那么必有仇家。 我对蝉村的恩怨少有耳闻,但蝉村人肯定知道,谁谁走得近,谁谁有旧隙。我 只听说过孔文山与一枝香的事,这事全村人都知道。霍介会调查了一枝香,得知她 丈夫死了多年,儿女也不在身边,一枝香本人不可能也无力谋杀孔文山。 孔文山为官十几年,有仇家是在所难免的。然而他辞官二十年了,所有的恩怨 早该了结了。况且这么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谁会犯得上为报仇而搭上性命呢? 孔桂军想了半天,说了一个名字。他不能确定,只是怀疑。霍介会后来问我, 我认为也不大可能。这个人就是梁玉清,是孔文山的后任,孔桂军的前任。孔桂军 说,父亲和他曾闹过不愉快。 这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二十年前,梁玉清能当选村长,在蝉村是个奇迹。蝉 村的村长似乎就应该姓孔,姓别的,蝉村人不习惯。梁玉清是蝉村有村长以来,唯 一一个外姓当村长的。这是在特殊历史背景下才会产生的奇迹。 当时,分田到户在盛行,附近几个村都把田分了,年轻人告别了脸朝黄土的日 子,纷纷出去打工。那个穿绿色服装的邮递员,每次来蝉村送报纸时就说,人家孙 村何村桃村每月都有几十张汇款单飞来,你们蝉村一张都没有,还是分田到户好嘛。 于是蝉村人对分田到户有了向往。分田到户了,就会有汇款单飞来。 蝉村没有分,孔文山坚决不同意。直到后来,梁玉清上任了,才推行了分田到 户。梁玉清三十出头,初生牛犊,血气方刚,在施政报告中突出了分田到户,搞活 经济。这份报告顺应了民心。但梁玉清不顺孔文山的心,两人展开几次口舌争锋, 谁也说服不了谁。幸好梁玉清一再克制,否则孔梁两家怕是要兵刃相见了。 梁玉清就职后大刀阔斧,一个多月就将蝉村的几千亩地分了。孔文山很是难堪, 仿佛蝉村走了多少年的孔文山道路,一夜之间变成了梁玉清道路。孔文山对此事一 直耿耿于怀,多少年后提起分田到户,仍要指桑骂槐。到了孔桂军当上村长,孔文 山的声音更有分量了,把梁玉清戳得千疮百孔,说成了一堆狗屎。 这么说,梁玉清是有作案动机的,而且他还具备作案时间。梁玉清出去打工一 年多,恰恰这个月回来了。 霍介会认为这是个重要线索,当即调查,旁听侧问。但最后的结论却是,梁玉 清当天没有作案时间。 根据霍介会的判断,孔文山应该是在傍晚时分被杀的。但那天从下午到晚上, 梁玉清都在宋满仓家。晚上,梁玉清在宋满仓家喝酒,喝到八点多才回家。当天夜 里梁玉清还加入了寻人队伍,在楝树林首先发现了孔文山。 霍介会在第二天下午找了梁玉清。梁玉清做过村长,又在外打工,谈吐不同于 普通村民。 孔文山被杀的那天下午,你在哪里?霍介会问。 梁玉清说,在宋满仓家。老宋是木匠,我约他一起去深圳打工。 打算什么时候去深圳? 看宋满仓的。老宋想去,又不想去,我磨了半天的嘴皮,他还是拿不定主意。 后来我开玩笑说在深圳给他找个老婆,他才动了心。 宋满仓没老婆? 连女人是啥滋味都没尝过。老光棍了,满头癞疤上哪儿搞对象去? 你们玩到了几点? 没看表,大约是八点来钟。 然后呢? 回家在院里乘凉啊。 再后来呢? 再后来几十支手电筒照过来,说孔大爷不见了,我就拿了手电筒一起去找。 听说你和孔文山之间有过不愉快? 梁玉清一笑,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孔大爷从村长位子上退下来,心却没退,死 活不同意分田到户,百般阻挠,我们因此有了矛盾。 霍介会点点头。二十年过去了,心里还记恨他吗? 梁玉清笑笑,我没那工夫,倒是孔大爷一直恨我到死。我搞了分田到户,他背 地里总骂我是败家子。 你怎么看待孔文山被害之事? 梁玉清搔搔头,说,正常人不会干这傻事,孔大爷死得蹊跷。我出去几年了, 对村里情况也不太清楚,不知道这两年他是不是又把什么人得罪了。 梁玉清忽然明白了什么,看着霍介会,说,警察同志,你不会怀疑是我杀了孔 大爷吧? 霍介会板起脸,说警察调查取证,是公事公办。在案情没水落石出之前,任何 人都可以怀疑,任何细节都不能放过,希望你能理解。 理解,理解。梁玉清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与孔家再有过节,也犯不上去谋 害一个即将入土的老人吧? 你和孔桂军之间有矛盾吗? 那倒没有。梁玉清说,谁当村长,那是百姓选举上级任命的,与个人恩怨无关。 你知道孔家父子有仇家吗?霍介会追问了一句。 梁玉清想了想,脑子里闪过个影子,嘴上却说,还是问孔桂军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