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宋满仓是偶然撞进霍介会视野的。 第三天上午,霍介会和孔桂军在村部分析孔文山的案情。霍介会让孔桂军再想 想,还有谁值得怀疑。孔桂军的思维像篦子一样,把蝉村人梳了个遍,还是摇摇头。 正在这时,一个男人满头大汗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脚跟还没站稳,又追 来一个怒形于色的小伙子。那男人光秃秃的头上,被十几个铜钱大的癞疤覆盖着, 亮闪闪的。脑袋像个溜冰场,四周稀稀拉拉地飘动着几绺头发。孔桂军喝问一声, 宋满仓,你搞什么名堂呢? 宋满仓?霍介会看着光头男人。梁玉清和霍介会提过宋满仓,所以霍介会记得 这个名字。 宋满仓长得五短三粗、黑不溜秋的。霍介会暗忖,就这模样,不打光棍才怪。 追来的小伙子约二十岁左右,个子有一米七五,一脸的蛮相,粗壮,结实,胳臂上 青筋暴突。这一老一少的体格显然不对等,要不是宋满仓跑得快,肯定要吃亏了。 宋满仓不理孔桂军,气喘吁吁地对霍介会说,警察同志,这小子打人!霍介会刚要 问话,孔桂军开了腔:家乐,你咋打人呢?小伙愤道,他骂我!霍介会打量一下家 乐,有些眼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宋满仓说,他家的鸭子吃了我庄稼,还不让我 说话,岂有此理?家乐说,你满嘴喷粪,我就打你,打你这个秃驴!孔桂军一拍桌 子,家乐,嘴里干净点!家乐斜着头,不服气。孔桂军又责备宋满仓:老宋,你都 五十多岁的人了,咋还和一个小孩拌嘴呢。宋满仓说,我就说了一句,他就一拳打 在我脸上。你们看!宋满仓把左脸伸给霍介会看,脸上紫了一块。这拳挨得不轻。 家乐拧着脖子,说你要再说一句,我扒了你的皮!孔桂军又拍桌子,家乐!家乐气 呼呼地站到一边。孔桂军问宋满仓,你骂他啥了?宋满仓搔了搔秃顶,说他一个小 辈,我哪能骂呀?不过是顺嘴说句气话。孔桂军生气了,说,你顺嘴说句话,家乐 能和你动拳头?宋满仓没吭声。家乐说,他骂我小杂种!野种!孔桂军唰地变了脸, 从凳子上嗖地站了起来,完全没了村长的样子,指着宋满仓骂:宋秃子,打死你个 狗日的都活该,你他妈该打,要不是警察同志在,我都要踹你两脚!宋满仓被骂出 了火,看有警察在场,说警察同志你听听,这是村长讲的话吗?他不处理矛盾便罢 了,反而做了帮腔,这分明拉偏架嘛。 一场闹剧,霍介会看出了端倪。孔桂军偏袒家乐,不满宋满仓。家乐的骨子里 分明藏着一股傲气,对孔桂军的偏袒无动于衷。 下午,霍介会突然造访宋满仓。宋满仓有些措手不及,以为还是调解上午的事 呢,急忙从屋里搬了张椅子,放在树荫下,说警察同志,请坐。霍介会坐下,宋满 仓也坐在凳子上。 你咋骂家乐是野种呢?霍介会问。 开玩笑呢。宋满仓搔了搔秃头,有点尴尬。 这玩笑可不是随便开的。霍介会将椅子往前挪了挪,说,我做警察几十年了, 凭直觉,我知道,这是话里有话。而且孔桂军当时对你非常不满。 他不满什么?我又没说他!蝉村人背地里谁不这么说家乐?我不过是一气之下 当面说破罢了。 那……村里人为什么这么说家乐? 于家乐他爸是个呆子,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他妈是个傻子,十几年前就死了。 宋满仓答非所问。 于家乐?家乐姓于?我还以为也姓孔呢。霍介会说。 蝉村人也这么说,说家乐不姓于,该姓孔。 这话可不能乱说,得有根据嘛。 他妈是个傻子,长得倒不错,你想想啊……宋满仓忽然噤了口,然后诡谲地一 笑,说蝉村人也是背后拿于大呆寻开心,玩笑开了十几年,现在于家乐长大了,也 改不了口。 家乐的身世难道与孔家有某种关系? 不知道。 孔桂军对你好像有成见?霍介会托出谈话的主题。 宋满仓说,不瞒警察同志,我和孔家,就像一对夫妻,吵了又好,好了又吵, 几十年都过来了。合得来时,孔文山对我特客气,见到我主动打招呼不说,还递支 烟给我。现在不行了,时过境迁,人家不尿咱这壶了。 在霍介会一再逼问下,宋满仓说了件旧事:2000年,宋满仓和于大呆合伙承包 了鱼塘。 合伙承包并不是双方自愿的,宋满仓不愿意,于大呆更不愿意。两人不愿合伙, 是有原因的。用宋满仓的话说,于大呆傻呆呆的,只会看鱼塘。买鱼苗,放鱼食, 管鱼塘,他都不会。看鱼塘也不轻松,要机灵点,稍不留意,人家偷偷撒一网,几 十斤鱼就弄走了。而且夏天容易发大水,水一涨,鱼就游出了鱼塘,要加高河堤, 或插上渔网,拦鱼出塘。这些活于大呆能做,但做不好。 宋满仓找到村里时,孔桂军说,老宋你要想包鱼塘,可以,但要带上于大呆。 宋满仓梗着脖子,问为什么。孔桂军扔支烟给宋满仓,说,为什么还用问吗?于大 呆是贫困户,村里要照顾他。至于承包费,村里可以少收点。宋满仓和孔桂军推了 半天的磨,孔桂军不答应。没办法,宋满仓只好答应了下来。 孔桂军又去找于大呆,要他承包鱼塘。我不和宋秃子包,于大呆一口回绝了。 孔桂军上了火,说你儿子十六了,再过几年要娶媳妇了,就你这间破茅屋,哪家姑 娘嫁你儿子呀?于大呆瓮着声说,宋秃子一肚子驴屎蛋,我不和他合伙。孔桂军说, 有我在,你怕他个卵?他耍滑头,我收拾他。于大呆又说,我交不起承包费。孔桂 军说,这事不用你操心,我帮你想办法,到时你有钱就给,没钱拉倒。孔桂军两头 做好人,两头不落好,好不容易才将这对冤家撮弄到了一起。 宋满仓和于大呆合伙包了鱼塘,关系也未见改善,面和心不和。孔桂军做了明 确分工,于大呆负责看鱼塘,其他的事,均由宋满仓负责。因为心存芥蒂,两人在 一起少不了叽叽歪歪的,常为些小事弄得不开心。比如,约定卖鱼时必须双方都在, 于大呆照办了,每次都等宋满仓来卖鱼,宋满仓却总违约,不等大呆来就把鱼卖了, 收了钱不是少了,就是干脆不交。要么就趁着于大呆回家吃饭,悄悄撒上一网,卖 点零花钱。这些事情于大呆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于大呆都当成了不知道。 有—天,两人动起了手。不是为鱼塘,是两人磨嘴皮磨翻了脸,口舌官司一直 打到孔桂军那儿。 事情又由家乐而起。这年夏天,家乐初中毕业了,高中肯定没指望,有指望也 没钱上。家乐偶然来鱼塘游泳、逮鱼。家乐比于大呆高一头,身体也结实。于大呆 疼儿子像疼什么似的。 家乐走后,宋满仓看着家乐的背影,说傻子有傻福,呆子有呆命。大呆,你说 我老宋除了这一头癞疤讨人嫌外,哪点不比你强?可我咋就没你那命,有个儿子呢? 于大呆嘿嘿一笑,你也有福嘛。你晚上看鱼塘,不用带手电筒了。 会说话的让人笑,不会说的让人跳。于大呆是不会说话的。蝉村人都说宋秃子 的头比一百瓦的灯泡还亮,走夜路不用带手电筒。人家是背地里说的,当面还尊重 宋满仓,叫宋二爷。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秃子最怕人家骂他的秃头像灯泡。 于大呆居然不忌口,当面讲了出来,惹得宋满仓脸色突地变了,一跳老高:于大呆, 就凭你个呆×,能射出这么个小兔崽子来么? 于大呆再呆,也听得出其中的意思。不只是听出来,还被戳到了痛处。狗日的 宋秃子,今天你把话说清楚,不然我和你拼个死活!于大呆随手抄起一根扁担,向 宋满仓杵了过来。 宋满仓跳后两步,指着于大呆泼骂,你个呆×,那小兔崽子是谁的种,可是秃 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宋满仓急怒之下,连自己平时最忌讳的话也说了。 狗日的宋满仓,我打死你!于大呆抡起扁担舞起来。宋满仓抱头而逃。于大呆 一路追去,追到了孔桂军家。于大呆的扁担被孔桂军喝了下来。 两人在孔桂军家吵得不可开交,孔桂军总算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村民间的是是非非,很难弄个一清二楚。一般情况下,村官们只能和稀泥,各 打五十大板了事,再做些安抚工作,乡里乡亲的,别伤了和气。但孔桂军没这么做, 而是拍着桌子,指着宋满仓,罚款五十,做书面检讨。 宋满仓跳了起来,说村长你太不公平了,明明是他骂人在先,为什么罚我? 宋满仓不服,叽叽歪歪地和孔桂军辩理。孔桂军再拍桌子,你要不服,就往上 告。明天先把检讨和罚款交来,要不你退出鱼塘! 鱼塘正是鱼满塘的时候,打死宋满仓也不肯退出来。往上告,宋满仓更没那本 事。宋满仓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第二天乖乖认罚,道歉,心里也亮堂了:宋 家和于家在蝉村虽说同是孤姓,但于家与孔家攀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就不孤 了。至于什么关系,宋满仓心知肚明,只好自认倒霉。 霍介会听明白了,宋满仓与孔桂军的矛盾,其实是由他与于大呆的矛盾引起的。 宋满仓的话藏头露尾,霍介会无法理清个中关系。再问,宋满仓不说了,说你 们警察是讲证据的,没有证据的话我不能乱说。 宋满仓的话其实不是完全没根据,比如那个于家乐,霍介会见过,长得是否像 他父亲,霍介会不知道,但至少有一点不像:不呆。再比如宋满仓说孔桂军偏袒于 大呆,霍介会也看出来了,孔桂军在处理宋满仓和于家乐的矛盾时,就带有明显的 偏袒。 以宋满仓做人做事的原则,霍介会分析,他不可能是杀害孔文山的凶手。原因 很简单,就像梁玉清说的,杀一个即将入土的人,那是赔本交易。孔文山绝症在身, 活不了多久,宋满仓当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