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蝉村有个特点,好事不张扬,坏事不外传。因而有些事,不光我不知道,蝉村 人自己也未必人尽皆知。 不知道的事,并不是没有发生,不过是做得诡秘,或封锁严密罢了。 孔姓是蝉村的主要人口。沾亲带故的血缘关系一定程度上遏制了蝉村绯闻轶事 的传播。而黄丫是异姓,说什么不忌口,因而便如一粒种子,种在了蝉村男人的嘴 上了。茶余饭后,黄丫就跳到了饭桌上,田埂间,任男人们嚼舌。蝉村人发现,黄 丫长得不错,洗了澡后头发披下来还蛮漂亮的,雪白的腰际间尽是风情。这个发现 如一抹春风,吹生了蝉村的野火。于家是外姓,男人呆,女人傻,这些条件注定了 黄丫会像一枝香那样,香满蝉村。据说,摸过黄丫奶子和鸡窝的男人不在少数,甚 至还有人睡过黄丫。真真假假只有黄丫知道,或许黄丫也说不全。 到了夏秋之交,于大呆又讨饭了。不同的是,往年一根讨饭棍,今年一双讨饭 棍。于大呆在前,黄丫在后。人家给了东西,于大呆说谢谢大爷。黄丫不说。于大 呆瞪她一眼,傻样!快谢谢。黄丫呢喃,谢——谢。黄丫不谙辈分,会把大嫂叫成 大妈,大妈叫成大姐,闹了不少笑话。于大呆嘿嘿干笑着,唉,傻样! 第二年,还未到夏末,于大呆又带着黄丫要饭了。这时于家乐还没出生。结婚 一年多了,黄丫的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大家就笑于大呆是和尚鸡巴——废料。 第二年黄丫讨来的东西明显比于大呆多了。人家给黄丫馒头,花生,盐豆,还 有苹果。特别是宋满仓,说大呆你个屌样,连老婆都养不起,也配娶老婆?宋满仓 进屋舀一瓢玉米或大豆给黄丫,再扔一个钢镚在黄丫的碗里打转儿。黄丫的笑容这 时好看极了,有点甜,有点柔,即使于大呆也难得一见。 从黄丫的笑容里,于大呆蓦地悟出了个理来。凡是多给黄丫东西的男人,必定 对黄丫图谋不轨。回了家,于大呆用粗麻绳捆住一丝不挂的黄丫,拳打脚踢,打得 黄丫跪地求饶。但不管于大呆怎么拷问,黄丫就是不说和男人的事。 于大呆敲不开黄丫的嘴巴,就敲自己的傻脑袋,越敲越灵光。于大呆把蝉村人 排了一遍,重点放在光棍身上。蝉村只剩两条光棍:宋秃子和孔小毛。孔小毛父母 早亡,胆小如鼠,长得又矮又难看,整天身上臭烘烘的。蝉村人都说孔小毛肯定要 打光棍,别说是女人,连母狗都不愿嫁他。蝉村还流传一件孔小毛的事,说孔小毛 有一次强奸家里的母狗,把母狗弄得汪汪叫,母狗差点咬了他的家伙。于大呆排除 了孔小毛。一个连母狗都强奸不了的男人,哪有能耐去对付一个女人? 那么最值得怀疑的便是宋满仓了。宋满仓是正常人,有钱有手艺,他要对付黄 丫,易如反掌。而且宋满仓的表现,也值得于大呆怀疑。宋满仓每次给黄丫东西, 都很舍得。这么一想,于大呆有些火了。好你个宋秃子,没本事讨老婆,就打别人 老婆主意,算个屌本事?于大呆再不去宋满仓家讨饭了,也不准黄丫去,每次都从 宋满仓家的屋后绕过去,决不踏进宋家门槛,而且也不和宋满仓说话,横眉冷对。 气得宋满仓要不是看在黄丫的面上,早就给于大呆拳头了。 时间进入1983年夏末。何村、孙村、桃村相继分田到户,农民从庄稼地里解放 出来,也从村干部的管制中解脱。换言之,村干部没以前那么厉害了。蝉村则如一 座孤岛,处在四面楚歌之中。村里几次开会研究分田的事,孔文山不表态,村干部 也个个暧昧。后来迫于形势,孔文山态度才明朗了点。 据说蝉村本来是有望在1983秋冬时分推行分田到户的。偏偏在这个夏末,蝉村 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孔文山的决定。 也是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天色有些灰暗。宋满仓收工往回走,经过楝树林东边 的时候,听到林里有女人的哭声。宋满仓很好奇,进了楝树林。楝树林很黑,宋满 仓的眼睛在黑暗中适应了一下,蓦然看见一团白光,十分刺眼。宋满仓定了定神, 再一瞅,是个女人裸着的身子,蜷伏在地上,一个男人正在给她披衣服。宋满仓想 看个究竟。他走近几步,才看清那女人竟是黄丫,男人正是孔文山。孔文山一回头, 也看到了宋满仓,彼此都吃了一惊。惊诧间,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林外奔去。 那人被树丛挡住,宋满仓看不见那人的模样,撒腿要追,被孔文山一把猛地拽住。 孔文山说,老宋,黄丫受了惊吓,走不动路了,你把黄丫背回去。宋满仓暗想,你 堂堂村长干出这等龌龊之事,还想让我背黑锅?宋满仓拔腿欲走,步子刚迈出,又 停下来。宋满仓瞄了一眼地上的黄丫,瞄到两个奶子白晃晃的,在暮色中像两个诱 人的馒头。 这回黄丫肉乎乎的奶子,实实在在地压到了宋满仓的背上。宋满仓美极了,孔 文山和他说什么,他都答应得很干脆。孔文山说,黄丫这孩子咋这么命苦,竟让人 给……唉!宋满仓知道自己可能误会村长了,问谁干的?是跑了的家伙?你咋不让 我追呢?孔文山说,太危险了。犯罪分子穷凶极恶,万一行凶了咋办?宋满仓嗯了 一声,把黄丫往上掇了掇。黄丫的奶子在宋满仓的后背上掇了掇,宋满仓的裤裆支 了起来。宋满仓说,村长,要不报案吧?孔文山说,凶手都跑了,报案有什么用? 宋满仓嘻嘻一笑,说村长,这你就不懂了,黄丫那个鸡窝里说不定还有凶手的东西 呢。孔文山说去去,你小子净想歪事,大呆要知道黄丫给人强奸了,黄丫还能活呀? 老宋,这事你知我知就得了,千万不能说出去,否则黄丫就没命了。宋满仓点点头, 想大呆打黄丫时,那真叫狠,想村长也挺善良,自己也摸过黄丫,村长不也没说出 去嘛。为了一个共同的秘密,宋满仓和孔文山有了沟通的契机,前嫌尽弃了。后来 孔文山还请宋满仓抽烟喝酒,宋满仓很是受宠若惊。 以为是你知我知的事,到了1983年底,却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黄丫的肚子 泄了密。于大呆结婚一年多,没少折腾黄丫,黄丫的肚子愣是没动静。在于大呆近 乎绝望的时候,黄丫的肚子却有了起伏。年届半百的于大呆高兴得手舞足蹈,几次 将村里的计生专干拒之门外。计生专干奉孔文山之命,代表村委来和于大呆商量, 要打掉孩子,理由是呆子和傻子结合,生下孩子可能是智障。计生专干言之凿凿地 说,这是有科学根据的,也不符合政府倡导的优生优育政策。于大呆才不管什么鸟 根据,哪怕生出个狗啊猫的,那也是于家有后,无愧列祖列宗了。孔文山不罢休, 给计生专干下了死命令。竟也奈何不了于大呆。于大呆单刀横马,死守着肚子一天 天大了的黄丫。 1983年底,尽管闹得沸沸扬扬,蝉村最终没能分田到户。分田到户曾提到了议 事日程上,后来又只字不提,村委的工作重点转移到了计生优生上。孔文山在会上 反复强调计生是国策,要抓计划生育,更要抓优生优育。计生专干解释说,于大呆 没有违反计划生育。孔文山听不进去,组织村干部几次突袭,都没能捉到黄丫,反 而在于大呆明晃晃的大砍刀下落荒而逃。 1984年夏天,在蝉村人的瞩目中,黄丫生了,生了个小子。 于家乐出世了,于家有了香火。大呆笑了,甜甜地笑。蝉村人也笑,坏坏地笑。 怎么看小家伙,都不像大呆的种,不呆也不傻,长得也不像。蝉村不乏眼睛毒怪之 人,盯着一天一个样的家乐仔细端详:这鼻子,这嘴巴,这眼睛,怎么看都像一个 人。像谁呢?宋满仓拍着脑门开窍了:天哪,难怪那次村长不让报案呢!想不到村 长快六十了,居然比种羊还厉害!转而又火了,他奶奶的,老子一个女人没碰过, 他却举一反三:老婆、一枝香、黄丫,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 宋满仓在心里发发牢骚,嘴上却不敢乱说。他的秃脑壳再硬,也经不起孔家上 千口的指头。何况宋满仓摸过黄丫的奶子,孔文山也把着他的短呢。 到了1984年的夏秋之交,于家不捧讨饭碗了,村里决定救济于家。 这一年,于家过上了好日子,一直吃到1984年年末,于家仍未断炊,天天炊烟 袅袅。再过一周,就是1985年元旦了。这天傍晚时分,天有些凉意。宋满仓瞅见抱 着儿子的黄丫,坐在楝树下穿一件蓝色的薄毛衣,胸脯鼓得老高。见四周无人,宋 满仓走过去问黄丫,那次在楝树林里,是不是孔文山搞了你?黄丫有些惊讶,瞪大 了眼,满脸绯红。宋满仓知道猜中了,阴阳怪气地笑,你想赖账?赖不了的,家乐 长得活脱脱像他!宋满仓边说边要摸黄丫的奶子。黄丫躲开了。宋满仓说,只要你 陪我睡一次,我保证不说出去。宋满仓趁机在黄丫脸上亲了一口。黄丫产后的脸丰 腴而白嫩。 1984年最后一天,已经听见新年的脚步了。一大清早,一种不祥的气息笼罩了 蝉村:黄丫死了! 宋满仓惊得坐卧不安,几天前他还拿话吓过黄丫呢。蝉村人都说黄丫命贱没福, 眼看就要分田到户,日子马上就要好过了,她却死了。 黄丫不识字,没写遗书,也没留下只言片语。黄丫的死因众说纷纭。一致的看 法是于大呆打黄丫打狠了,黄丫才投河自尽的。于大呆为什么打黄丫?答案也是现 成的,因为儿子不像于大呆。蝉村人又说笑了,说黄丫做得对,响应国家优生优育 政策嘛。儿子要像于大呆,那不成于小呆了?村委会却不同意百姓的说法,并下了 权威性的结论:黄丫是自己失足掉进河里淹死的。于大呆这才洗清了罪名。于大呆 解释说,他没打黄丫,他昨晚还和黄丫那个了呢。之后黄丫翻来覆去的,像有心事, 他也没往坏处想,谁知道……于大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孔文山让宋满仓去楝树林 锯了几株树,为黄丫打一口棺材。宋满仓使出了平生绝学,打了一口上好棺材。蝉 村人见了,都说就凭这副棺,黄丫死而无憾了。元旦这天,于大呆抱着不足五个月 的儿子,呼天号地地安葬了黄丫。 安葬黄丫的第二天,孔文山向组织递交了辞职书。半月后,孔文山卸任,梁玉 清继任。蝉村人不由得松了口气。梁玉清继任后,立即分田到户。这年春节,蝉村 的烟花把天都熏青了,鞭炮炸得比锣鼓还响。孔文山一直把自己锁在家里。家里没 了往年热闹非凡的气氛,门可罗雀。于大呆家哀伤低沉,冷冷清清。他抱着家乐伫 立在黄丫的遗像前,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