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事如烟。再往后,到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西州城东梢门外的“客来顺” 车马店就消失了,在那坨地皮上,盖起了许多砖瓦房,成了一个国营单位的办公场 所。 然而,“红断街”依然很红。 据法院的田法官说,六十年代末,法院曾接到市民举报,说“红断街”同兰新 公路上过往的多名外地司机有染,严重败坏了社会风气,强烈要求法院依法予以打 击。 法院派老田前去调查,在街道上走访了好几天,没有找到一点有用的证据。 老田说,他刚见到“红断街”时,就让那婆娘胀了一肚子窝囊气。 下面是他们当时的对话:红断街,你为啥叫这么个名字? 人家都要这么叫,我有啥法子,我总不能和点尿泥把他们的嘴糊住吧? 平时有啥不轨行为? 能有啥不轨行为?咱一个平头老百姓,该吃吃,该喝喝,有事不往心里搁,十 二根肋骨不失闲,耐活一天算一天! 给你提个醒,比如男女关系啥的。 哎哟,我的田同志哩,你咋老把女人的那个东西挂在嘴上呀? 只这一句,就把田法官气了个肚子鼓。 你听听,老田说:那婆娘糟蹋人不是假装下的! 生气归生气,案子还得秉公处理。 其实,说到底,这件事压根儿就没有啥值得处理的。 “红断街”两口儿住在兰新公路旁边一个名叫下水巷的三间平房里。姓肖的干 头男人在县砖瓦厂做码坯工,算是国营企业的职工。“红断街”一直没有参加工作, 呆在家里为街道制鞋厂糊纸盒子,糊一个纸盒子挣两角钱。干头男人工资也不高, 家里的日子过得很清苦。她家的小院子拐角处,盘了一个土灶,支了一口铁锅。夏 日,锅里煮着杏皮茶;冬天,锅里熬着热姜汤。公路上过往的外地司机口口相传, 到了她家门口,都停下车,跑到院子里来歇脚、喝水。有时候,他们也借主人家的 锅灶炒菜、做饭。 “红断街”赌咒发誓地说,这些年来她没收过外地司机一分钱一两粮票,茶水 姜汤都是免费供应,算是学雷锋。人嘛,出门在外,给一口汤水他也会念你的好。 咱西州也是个地方,碰上个热心厚道的人了,人家外地人不问你的姓名,只说西州 人如何如何好。遇上个不善的主,欺生排外,占便宜摸油水或者不讲仁义的,人家 就说西州人如何如何没样子。这么着,不光是把你官家的牌子砸了,也把整个西州 的名声弄坏了,咱普通老百姓也得跟上背皮。我们在这坨地儿上生存,人活个脸, 树活个皮,让人走过了有个念想,总比让人骂好些。你田同志说说,我这理差哪儿 了? 好一通高论! 至于说她跟外地司机有啥见不得人的勾当,“红断街”说,那简直是鸡屁眼里 拴绳绳胡扯蛋哩,简直是往活人的眼窝里下蛆哩!从小到大,她有个毛病,从来不 留外人在家里住宿。那些外地司机到她的院里来,都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都是 前门进前门出,光明正大。天地良心,谁家的婆娘大天白日敞着门子在屋里养野男 人?太阳明灿灿地照着,撅上个沟子干那活儿,不怕人瞧见,还不怕鬼神治你个缺 德罪呀?老了老了,脑勺后头挖坑的镢头都响了,土都快埋到大半截了,还让人这 么编排染画,死都闭不上眼呀!告黑状的,乱嚼舌头根子的,真该挖眼割舌下油锅! 好个伶牙俐齿的“红断街”! 当然,“红断街”也承认:那些外地司机见我这个女人心眼子好,顺手从车上 拿点煤呀菜呀瓜呀豆呀啥的扔到院子里,这事是有的。我知道这也不对,不管啥东 西,都是国家的。今后,我保证再也不要他们的任何东西了! 就这个女人,就她这种思想境界,谁还有心思继续追究她的所谓“问题”呢? 然而,街坊邻舍的说法就不一样了:“红断街”这婆娘精于算计是出了名的, 她不贪图小便宜,凭什么要那么干?无利不起早嘛! 这种说法仅仅是猜测而已。 “红断街”不上班,单靠男人挣那点嗑瓜子的工资,为啥她的日子就比别人过 得光堂? 这纯粹是小市民的妒忌。 “红断街”是开车马店的出身,听说旧社会就靠色相招徕生意,说她有花花草 草的事肯定不是空穴来风! 有人说得更直接:绝对有哩,没有,“红断街”的外号就白叫了! 理由是:有一次,“红断街”和干头男人在屋里干架,说的话邻居们都听得真 真的。 干头男人可怜巴巴地说:老婆,我给你下个话,别再胡搞咧,我在外头没有脸 面呀! “红断街”说:屋里开销大,水费电费卫生费,柴米油盐蜂窝煤,哪样不得靠 我往回换?别的不说,你头上戴的那顶帽子是哪里来的? 干头男人气不打一处来,扯下头上的栽绒棉帽,扔到地下踹了几脚,又拾起来 填进了灶火坑…… 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他们亲眼看见了似的。 捕风捉影!老田说:靠这种东西给人下结论,阶级斗争到猴年马月也抓不完! 老田给院里做了汇报,同事们听后大笑了一通,这事就不了了之。 对“红断街”这个人,老田的评价是两句话:不入俗流,不落俗套! 半老徐娘,脸盘子还像大姑娘一样丰盈白嫩。带补丁的衣裳,穿在她身上也是 有模有样。见了人笑盈盈的,说话柔中带刺。左邻右舍的那些婆娘们,没事就聚在 一起,张家长李家短,王家的猫儿三只眼。别人拉她入伙闲聊,她不参与,脚后跟 带风,旁若无人地噔噔噔远去,脖子都不转。你说就她这种人,市井男女们不说她 的闲言碎语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