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午,太阳在头顶唿撩唿撩地烧着,麦地里偶尔掠过一丝小风,没等麦子回过 神儿来,就又不知钻到哪去了。麦子们都很着急地挺着头,东张张西望望,好像要 把风拦住,跟它显摆什么似的。是啊,麦子都灌饱了浆,鼓鼓溜溜的;尖尖的麦芒 也都由青变黄,由黄变成了金色,在亮亮的阳光下,闪闪烁烁地直晃眼睛呢。 麦地真大!李爱乐从远处小跑过来时,差一点就将这片麦子当成了一望无际的 草原。他不由得轻轻哼起“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他是下意识 地唱起这支歌的,但他那急促的鼻息、尥蹶子跑来的样子,跟一匹发情的小儿马也 差不多。 李爱乐是来约会的,跟村里最漂亮的姑娘玲子。 李爱乐来村里没多久,就注意到了这片绿油油的麦田。一天晚上,他终于忍不 住向房东玲子爹发问,他说:“大爷,咱屯子有这么一大片麦子,咋天天吃苞米面 呢?”玲子爹看都没看他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就回屋了。出来倒洗脚水的玲子瞥 一眼李爱乐,“嘻嘻”地笑了。恰好,这时月亮刚刚升到房顶,月光在院子里像水 一般荡漾。李爱乐被玲子的笑惊呆了,她怎么这么好看!他下意识地堵在门口,挡 住了玲子回屋的路。玲子不语,亮亮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李爱乐被这大胆的目 光看得心里麻酥酥的。他想,在城市里长到二十岁,自己还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没话找话地问她同样的问题。玲子说:“那不是咱队上的地,是附近驻军的军用 田,那麦子是给解放军吃的,有咱老百姓啥事呀?” 麦子的问题被玲子一句话解决了,可李爱乐心里的问题却一天多似一天。老房 东在他心里越来越像《红岩》中的华子良,每天蓬头垢面,除了干活,吃饭,就是 用一双死鱼似的眼睛偷偷看人。他每天和同伴杨非干活回来,都能感觉到背后那双 眼睛冒着冷风在盯视着他们。等他俩同时回过头,那个人又埋头在地上睃寻着,一 双黑手迅速掠一把被风刮起的柴禾叶子,匆匆扔到灶膛旁的柴禾堆上,然后踅身去 东屋。李爱乐透过屋门的小玻璃窗,看见老头儿住的是东屋北炕,是一间用秸秆儿 垒起的小炕屋,当地人叫道闸。对着道闸两米之外的南炕,整日用一块花布幔子遮 挡出一个闺房,那便是玲子和妹妹娟子的一角天地。这样的格局倒也没啥,在省城 自己家,他没插队之前,不是也和弟弟们挤在一间房子的上下铺吗?可奇怪的是, 这一家父女关系像一道雾一样,不冷不热不亲不疏。 这个谜团直到李爱乐被大队抽调到村小学校当老师才得到解释。 李爱乐得益于自己在学校里学到的乐理知识,且又会拉手风琴二胡什么的。一 次村里开会,大队书记说:“这回咱村里来了一批城里的学生,咱也得像回事儿似 的,谁起头,咱也拉个歌。” 村民们只是“嘿嘿”笑,互相望着,没人响应书记的话。 这时,李爱乐站了起来,十分谦逊地说:“我唱得不好,但我可以起个头,大 家跟我一起唱行不行?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 李爱乐的声音不是很洪亮,但含着一种让人听了舒舒服服的柔和。几个年轻人 跟着小声哼唱起来。其他人也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清清秀秀、和和气气的城里 小伙子。从那之后,每次开会之前,李爱乐除了教大伙学唱新歌,还常常来一曲口 琴或二胡独奏。像农村人都熟悉的《社员都是向阳花》和当时最流行的《无产阶级 文化大革命就是好》这些歌,都是跟着李爱乐学会的。也就在这时,大队书记决定 让李爱乐到小学校教孩子们音乐课。 李爱乐的到来不仅受到孩子们的喜爱,老师们也都觉得像从天边刮来一股清新 的风一样。小伙子穿着一件灰色涤卡上衣,露出一圈蓝格衬衣的领子;洗得发白的 劳动布裤子,两个膝盖处四四方方地打着同样布料的补丁;穿一双白底黑帮的懒汉 鞋,头发总是清清爽爽的,好像每天都洗过一样。他的脸上总洋溢着一种笑意。直 观地看他的脸,除了白净的皮肤,并不觉得他的五官好到哪里,可是,那种由眼睛 深处流出来的笑意,像清清亮亮的泉水,悄悄地就让人产生了渴望。这渴望就像每 天夜里盼着太阳升起一样,像日复一日的劳作之后,不仅仅回家吃饭睡觉,而是有 了一点别的盼望。是什么呢?尽管谁也说不清楚。 李爱乐知道这里的人喜欢他,他也正悄悄地喜欢上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房东的 大女儿——玲子! 一天,同事潘小小给他讲了玲子的家事:九年前,玲子母亲生下最后一个孩子 就自杀了,这孩子就是李爱乐班上的学生娟子。玲子妈在生了玲子之后,又一连三 次怀孕,但生下的都是女孩儿。盼儿子盼红了眼的玲子爹,见是女孩儿,不管老婆 如何恳求,毫不例外地拿到西屋溺死,对外则说孩子下生就死掉了。村里人都说玲 子妈冲着鬼了,怎么孩子一下生总是死的?在生下娟子那一晚,母亲第一眼看到又 是女孩儿,脸色顿时惨白。她精疲力竭地抬起头,企求地望着站在炕边的玲子爹。 当她发现他的脸跟结了冰一样时,她知道,一切都将无法挽回。她变态一般大喊: “玲子!玲子!”在外屋烧水的玲子跑过来,看见妈死死地抱着婴儿不放,爹垂着 两手傻了一样站着,不停地翻着白眼。妈说:“玲子,这个妹妹交给你了,无论如 何你也得将她养大成人。”当年只有九岁的玲子双手接过妹妹,将这个小肉蛋蛋贴 在心口。妈妈看看玲子,露出一丝笑容。这晚,妈将炕上血迹斑斑的谷草塞进灶坑, 穿戴整齐地下了地,给自己和玲子熬了两碗玉米面糊糊。娘儿俩在爹的白眼下,几 口就喝掉了糊糊。玲子妈说:“你先睡吧,早晨别忘了给妹妹换尿布。”早晨,玲 子被妹妹的哭声惊醒。她翻身起炕,发现妈不见了。她跑到西屋,见妈躺在地上已 经僵硬,一个空农药瓶子还握在妈手上。玲子哭喊着:“爹呀,妈死了!爹,妈死 了!”可是,爹在北炕上躺着,没有动。从此,玲子不再跟爹说话。她的话全说给 了小妹,给小妹讲故事,给小妹讲妈妈。小妹就是她与妈妈之间最密切的联系,她 相信,她对小妹说的所有话,妈妈都能听见。 李爱乐似乎已经记不起从哪一天起,开始把玲子的家当成自己的家。每天中午, 他跟孩子们快活地从学校回到屯子,一进院,总是看到玲子笑盈盈地蹲在院子里洗 他和杨非的衣服。他也蹲下来,把手伸进洗衣盆里去摸玲子鱼一样光滑结实的手, 眼睛看着玲子的脸蛋儿一点点由苍白变得粉红。玲子说:“大饼子在锅里热着,快 去吃吧。”李爱乐小声问:“杨非呢?”玲子说:“他吃过饭,去别的青年点打扑 克了。” 李爱乐便回到西屋吃饭。玲子这时已经洗完了衣服,就倚在门框上看他。李爱 乐吃着吃着就扔了筷子,关上屋门,将玲子拉入怀里,亲她肉肉的鲜嫩的嘴唇。玲 子一点点儿就变成他怀里的一朵棉花,轻软而柔韧。李爱乐就想把这团棉花压在身 下,暖暖自己久别亲人的心。 这时,外屋就会传来脚步声,是玲子爹在灶房里一圈圈地跑着,“咚咚”的脚 步声震得李爱乐和玲子的心怦怦乱跳。他们愣怔地对望着,不想分开,又不得不分 开。 从此,每当李爱乐试图靠近玲子,或玲子试图接近李爱乐,那脚步声就会“咚 咚”地不合时宜地响起。 随着夏天的来临,麦苗已经没膝,李爱乐终于在那一望无际的麦田里,看到了 自己幸福莅临的时刻。他选择了这个寂静的中午,乘着疲惫的村民都在午睡,来圆 他和玲子的春梦。 李爱乐轻快地蹚过牛尾巴河,来到靠近村子另一侧的麦田边上。牛尾巴河是松 花江支流拉林河的分汊儿,总共不到三米宽,细细缓缓地在小村旁流淌。老辈人管 这条河叫牛尾巴河,可能就缘于它又细又长的形状吧!河西岸是生产队的苞米地, 已经铲过两遍的苞米长势旺盛,与东岸的麦田形成对望格局。望着这两处天然屏障, 李爱乐的身体像涨满了热量的庄稼,膨胀感让他不由得焦虑起来。他担心玲子会不 会逃过那双死鱼眼,按时赶到这里。他看看表,他们仅有半个小时,他就得返回学 校上课。 玲子悄悄出现了,她穿了一件淡黄色的短袖衫,一条月白色的的确良裤子,头 发梳得光溜溜的,像抹了油一样。两条齐腰的大辫子随着走路的姿势一甩一甩的。 离老远,李爱乐就能感受到她闪闪发亮的目光。他不由得暗暗欣赏着玲子的这身打 扮,即便是走在省城的大街上,玲子这样的穿着及姿色也不知道要迷倒多少人呢! 他小跑着迎上去,拉着玲子的手就往麦田深处走,一直走进麦地中间的那座红房子。 他们知道,没到麦子成熟的季节,部队的人一般不在这里看着,来了也是偶尔瞅一 眼,看看有没有牲口进地来啃青。尤其是晌午这工夫,正是开饭的时候,这里更不 会有人。只有在飞机开始训练的那些日子,这里才会全天戒严。别说人和牲口不许 靠近,就是连鸟都不能在这儿的天上飞。 走到红房子门口,李爱乐还是小心地从窗户上往里扫了一眼,屋里真没人,靠 墙的那张木板床空空的。李爱乐毫不犹豫地拉开门,抱着玲子就扑到了那张床上。 他开始不顾—切地吻玲子。玲子喘息着、呻吟着。李爱乐用他颀长的手指抚遍了玲 子的全身——玲子柔美的颈项、玲子饱满的胸乳、玲子纤细的腰身,他仿佛在弹奏 一架以青春的肉体制作的琴弦。他听见有乐曲在空中回旋,他感动于那样的乐曲, 试图在心里默记下那些音符。可是,乐曲忽然又变成了无数只蜜蜂在他头上“嗡嗡” 乱飞,他开始无法自制地陷入一种空前的迷乱。他让自己闭上眼睛,将头整个埋在 玲子的胸口。玲子的体香及肉欲的温暖让他的嘴唇慢慢下移,当移至那片海绵般柔 软又像仙境一样神秘的山地时,玲子整个身体便颤抖起来。李爱乐先是呆怔片刻, 随后就脱光了自己,紧紧贴在玲子身上,他想以此安抚玲子,可换来的是玲子一声 比一声急促的抽泣。李爱乐陷入几分无措和慌乱之中。就在这时,从牛尾巴河方向 传来一个女人的歌声:“送君啊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 这是电影《怒潮》插曲,在这个偏僻的小乡村,没听说有谁会唱这首歌,而且 唱得如此声情并茂。李爱乐忽然一惊!他知道,他教过一个人唱这支歌。这时,一 种不祥的预感让他身子一颤便泄在玲子身上,整个人像一片云彩一样飘飞着,飘飞 着。一股凉风顺着他的脊背和双腿慢慢滑落,他好像从天上掉到地下。 透过窗户,李爱乐看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朝他们这边望着。 太阳害羞地躲在一片云层后面,好久不肯冒出头来。 李爱乐回到学校时,忽然下起了大雨。他冒雨走进办公室,发现一个人正用异 样的目光看着他。那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同事潘小小。 从李爱乐来小学校的第一天,就把潘小小给迷住了,在她十八年的人生中,从 未接触过这样的异性。她每天故意在李爱乐身边走过,她觉得李爱乐身上的味道是 那么清香,那么令人迷醉。李爱乐那双含笑的眼睛,李爱乐那双女孩子一样修长的 手指,李爱乐走路的姿态,李爱乐说话的神情,李爱乐拉琴时的投入……都令潘小 小感到着迷。虽然潘小小只有小学文化,全靠当大队书记的老爹才硬安插进小学校 当老师,而且只能教一年级。潘小小像她的名字一样,又黑又瘦又小,小鼻子小眼 睛,没有一点出彩儿的地方。但是,她在这块土地上是自信的,是骄傲的,因为她 是大队书记的千金,她觉得,在这个王国里,没有她不能做到的事。 下午最后一节课,潘小小在办公室的门外拦住了李爱乐,表情严肃地看着他。 李爱乐整个下午都神情恍惚,当他在麦地里发现了潘小小在跟踪他时,他做了最坏 的打算:弄不好,他将受到处分,被分配去干最脏最累的活。但他又抱有一线希望, 觉得自己平时对潘小小不错,比如,教她一些不许公开传唱的电影歌曲,帮她写教 案什么的。潘小小在这时找他,让他猜不出她到底要干什么。看着她的小脸紧绷着, 像个铅球似的,李爱乐忽然想笑。 “严肃点,谁让你笑的?” 李爱乐不笑了,一声不响地看着潘小小。 潘小小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小声问李爱乐:“你是不是想家了?”李爱乐说 :“没有啊。”“那你下午上班时,眼睛怎么是红的?你要是想家了,我跟我爸说 放你两天假,让你回哈尔滨呆两天吧?”潘小小讨好地说。李爱乐将目光越过潘小 小没长开的西葫芦似的脑袋,望着远方漫不经心地说:“不用了不用了,谢谢你和 你爸爸。我还有事,先走了啊。” 看着李爱乐走进教室,潘小小不由得用鼻子“哼”了一声:“别不识抬举,别 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说罢,潘小小气呼呼地抢先跑出门。就在她与李爱乐擦肩 而过的时候,却被李爱乐拉住了:“小小,你在说什么?你把话说清楚好不好?” 潘小小说:“想听我说啥是吗?那你晚上到我家吃饭吧。”潘小小说完一甩手走了。 回到教室的李爱乐扫视了一眼他的学生们,这些熟悉的乡下孩子的面孔已经印 在了他心里。说也奇怪,尽管这些孩子穿得破破烂烂的,但他们非常聪明,学啥会 啥,这让李爱乐心里异常感动。他甚至还升起一种神圣感,他要让这些孩子成才, 将来有出息,走出农村。但他一想到这里,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隐隐地疼 起来,不敢往下想。 这堂是乐理知识课,玲子的小妹娟子一直不错眼珠地凝视着 他,娟子已经九岁了,她与别的孩子不同,她总是静悄悄的,如果老师不问她问题, 她一天都不会说话。李爱乐今天格外地注意娟子,当他的目光触及到娟子的大眼睛 时,娟子就羞红着小脸低下头去。李爱乐一下子就想到了玲子,心头滑过一阵战栗。 这节课正好是教孩子们复习音阶。李爱乐点着娟子的名字说:“你从哆(1 ) 唱到嘻(7 ),再从嘻唱到哆。”没想到,娟子站起来就唱,而且音准把握得极好。 李爱乐笑了,点头示意娟子坐下,又叫了几个孩子,她们却远不如娟子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