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天晚上,丁五趁夜色掩护回家看三婶,这天也是他和香草私下约定的见面时 间。丁五翻墙进了自家门,见香草还没来,这可是少有的事,以前每次都是香草早 在这里等着他。 一会儿,有人轻叩大门,丁五知道是香草来了,开门,问了句,咋才来?两个 小人儿幽会,并不避三婶,香草便眉飞色舞地把如何和爹娘拌嘴,爹如何去辞了商 会会长,爹回来后如何把她关到屋子里,她娘如何偷着给她做好吃的送去,一股脑 儿全说了出来。她说,今天晚上就是她偷偷央求娘说,再关着我就憋死了,放我出 去透透气,这样才出来了。丁五听了,十分高兴。三婶眼不济,但耳朵还灵,她插 嘴说:“闺女,你爹把你关着,是护着你呢,他是怕有人打你偷锤。丁巧嘴这人一 笑一个心眼,他小子也随他,你们不要光顾着笑,要防着他爷儿俩使坏心眼啊!” 秋天过去就是冬天,鲁北平原朔风飕飕,万物凋零。日本人在德州地区大搞治 安战,强化乡、堡基层政权,扩大乡丁队伍。村村有武装乡丁小队,协助保公所抓 治安,对“匪属”和不安定人群进行严密监视,切断百姓和抗日组织暗中来往。各 村抓了些人,罚了些钱,五女寺河沿还枪毙了两个“事匪”“附匪”的“歹民”。 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过去的基本群众也因怕有人监视,怕十户连坐而不敢 接待抗日人员,县区武工队和各级抗日组织活动日益困难,有的村子已不能立足。 丁耀祖被据点派下来,坐镇王家洼乡丁队。 陵县县委面对敌伪的暴戾恣睢、横行无忌,决定挫败敌伪治安战,开展“斩双 蛇”活动,打掉敌人的嚣张气焰,扩大抗日局面。对那些出头蛇、地头蛇坚决打击,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唐家区武工队队长李云命令丁五,这时已叫丁抗战,到王家 洼乡活动,侦察监视五女寺据点情况,对一条出头蛇——王家洼乡副乡长,一条地 头蛇——五女寺村保长,落实他俩的罪名,侦察他们的行踪,然后回来汇报,由区 武工队决定是留还是斩。 丁五在王家洼乡各村隐蔽活动了两天,主要是夜间侦察和找基本群众了解情况, 大体完成了任务。临回区武工队这天晚上,他乘夜色回家。因为他前天晚上来家时, 给三婶留下话,让香草今晚来一趟。他这次见香草,主要是再落实一下五女寺村保 长的一件恶事:有群众反映,敌人在五女寺河沿杀害的两名同志中的其中一名,是 这条地头蛇秘密向敌人报告的。这条罪名若落实了,这条蛇绝对应斩。 丁五没走近路,仍是通过一家人家的后园子,翻过那段矮墙回到家。他一边和 三婶低声拉着呱,一边等着韩香草。 韩香草避开爹娘,悄悄出了门。晚上有些月色,她悄无声息熟门熟路地来到丁 五家。但她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两个黑影悄悄跟着她。她进了丁五家,那两个黑影 在旁边一个柴火垛藏身。一个对另一个说:“司二,你在这里盯着,看还有人来不, 我到里面看看。”说话的是丁耀祖。 丁耀祖对丁五家也是熟门熟路,因为小时候常在这里捉迷藏。他从西边饭屋一 处院墙的豁口爬进去,悄悄摸到北屋静听,听出有丁五的声音,他心中暗喜。事不 宜迟,他又摸出院子,回到柴火垛,对司二说:“你速速回据点向吕队长报告,就 说发现了丁五的行踪,速派人前来增援。”司二答应一声,速速走了。 半个时辰后,麻脸三排长带一个班的保安团士兵赶来。丁耀祖和三排长嘀咕了 几句,三排长便要领人往里冲。丁耀祖伸手拦住:“别,我领着,咱悄悄把他堵到 屋子里。”麻排长点头,于是,丁耀祖领着,从院墙豁口摸进院子。清冷的月光下, 他们见北屋门开了,丁五闪身出屋便觉得院子里有疑,迅速抽出枪来。士兵们冲上 来要擒他,他甩枪撂倒两个,夺路冲向院子东墙,往上一蹿,准备翻墙而过。就在 麻排长举枪要打之时,韩香草尖声喊了句什么,身子已扑向了麻排长,他被撞了个 趔趄。麻排长匣枪里的子弹虽射出去了,但打到了一棵老槐树的躯干上。 一伙士兵跑到门外去捉丁五,几个士兵逮住了韩香草。瞎眼三婶摸索着,踉跄 着,摸到院子里来,嘴里嘟念着什么。 不知出于什么动机,韩香草出现后,丁耀祖反而躲到了人后,生怕韩香草认出 他来。现在他见瞎眼三婶出来了,心里说,就你这瞎老婆子牵线搭桥,让韩香草和 你侄子好上了。他恶狠狠地从背后猛踹了瞎眼三婶一脚,三婶被踹倒了。韩香草被 拧着胳膊,但她用余光看到踹三婶的是个熟悉的身影。三婶从地上爬起来,听动静 知道士兵们要押着香草走,老人家豁上了,扑上去阻拦。麻排长一抡胳膊,把三婶 打翻在地。三婶顽强地爬起来又扑向麻排长,抓住麻排长的胳膊就咬。麻排长气急, 一枪打在三婶胸口上。三婶临断气时悲怆地喊了句:“五子,香草啊——” 追丁五的士兵回来向排长报告:土八路跑了,没有撵上。麻排长用手捂着被咬 伤的胳膊说:“一伙熊蛋!把这臭妮子押回据点。”丁耀祖悄悄拉了拉麻排长的衣 襟,低声说:“逮一个闺女有啥意思,她只是来串门的。再说她是韩家醋坊的闺女, 上边有人哩!” 麻排长梗梗着长脖子说:“她来串门,为啥串土八路的门?眼看就要打中那小 子,她又为啥豁上命地来救那小子?俺看这妮子是八路的同伙!必须带回去审问。” 丁耀祖有自己的小九九,逮丁五,当然是保安团的任务,但他主要还是为了和丁五 争韩香草。逮住丁五那小子,押到据点里,不死也得弄个半残。 但他不愿对韩香草动粗,不愿给韩香草心里留下个“坏秧子”的印象。那样的 话,即便是丁五小命完了,他也得不到她。他要在韩香草心目中留下个好印象,日 后才容易得手。可偏偏刚才韩香草来了这么一下子,又偏偏吕中队长派了个一根筋 的麻子来。 他心眼儿一转,计上心来。自己不是躲在幕后怕韩香草知道这伙队伍里有他吗, 现在不如在韩香草的面前亮相。他故意提高了嗓门说:“三排长,这人我认得,她 和丁五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来串门嘛,咱来逮八路,把个老百姓逮回去算哪门子差 事!”麻排长冷冷一笑,说:“俺知道你认得,可俺也得先押回去问清楚再说,在 我举枪要打的时候,她为啥舍命救那个八路?” 两人一路争吵着,一路走着,眼看着到了据点。韩香草没有被放,但丁耀祖认 为自己亮相的目的达到了:俺心里有你,俺是护着你的。 韩香草呢,她不知道是丁耀祖盯了她的梢,引来了保安团。她一直以为他是和 这伙兵一块来的。但她这时也明白了,那个狠狠踹了三婶一脚的身影就是丁耀祖。 五女寺据点是两进院子,前院住着保安团二中队,后院住着日军菊田小队。韩 香草当夜被押到据点,就关进了前院伙房的一间小黑屋里。这里是保安二中队的监 房,临时关押刚刚逮进来的人。 瞎眼三婶被打死,韩香草被逮进据点,丁五越墙而逃,一时在五女寺村传得沸 沸扬扬。韩家像炸了锅,香草妈哭天抹泪,嗓子都哭哑了。香草爹急得在屋里转圈, 赶紧去找保长。保长说,俺事先啥信也没得到啊!都是丁五这小子惹的祸!香草爹 说:“一个闺女家逮进据点里,将来叫她咋做人哪!” 保长说:“韩掌柜,你也别太急,我估摸着他们也就是做做样子,没逮住丁五, 就把你闺女押回去顶个差。等天一亮我就上据点找吕队长。” 香草爹赶紧把二十块大洋和一沓联合票子放到八仙桌上,说:“王保长,家里 不凑手,就这些了,你上据点打点打点,和吕队长说,闺女放出来咱再重谢。”天 一亮,王保长便进了据点,和吕队长磨蹭了半顿饭工夫。王保长回村后,给香草爹 回话说,吕队长说,既然押进来了,就得押两天,等问问清楚,她确实和八路没有 牵连,就会放回来。 两天后,香草还没放回家,王保长又去了趟据点,据点回话说,此事正处理中, 不能操之过急。 香草爹娘能不急吗,香草娘哑着嗓子说,闺女回不来,俺跳井了。香草爹又觍 着脸去找丁耀祖,说,大侄子,前头提亲的事,俺家对不住你,也都是香草死葫芦 头。亲事并不是不能转圜啊!现在香草在受罪,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丁耀祖等的就 是这样的话,他对香草爹说:“大叔,你别着急,你家的事就是俺家的事,香草的 事就是俺的事。其实你不来找俺,俺早已在暗中使劲。你和大婶就放心吧。”说到 这里,他又话中有话地扔出一句,“咱一家人还能说两家话吗!” 对韩香草的审问,吕队长亲自上阵,还有麻排长。丁耀祖是文书,负责记录。 大概是王保长递了钱的缘故,韩香草没有像其他逮进来的人那样挨打,也没动刑。 但刑讯的那个阵式,放在地上挂在墙上的那些刑具,吕队长那皮笑肉不笑的阴阳脸, 麻排长那凶神恶煞般的芝麻烧饼脸,就把韩香草吓得够呛。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哪 见过这种阵式?她被吓得“嘤嘤”地哭。丁耀祖曾向她暗使眼色,让她不要怕,不 知她一双泪眼看到没有。 韩香草并不是个厉害角色,同一般少女一样,羞赧、胆小、怕事。那天晚上她 之所以扑到麻排长身上,是出于人的本能,因为当时她看到麻排长举枪要打心上人, 她能不急吗?现在她蹲在黑屋子里,一天两个黑窝窝头,也不知自己被关到啥时候, 心中挂念着父母、丁五和三婶,心里又急又冤,常常以泪洗面。丁耀祖偷偷来看过 她两次,给她带来两个白面馍馍。韩香草平时不愿搭理他,可现在看到他来看自己, 心里竟有些暖意。这些天,她能见到的也就丁耀祖一个熟人。丁耀祖说:“香草, 你别怕,三排长那小舅子别着个劲,一直嚷着说要不是你差点把他撞倒,他就能击 中丁五,丁五非死即伤,他就能立一大功,奖金票子大大的。”韩香草抬起泪眼, 没有言语。丁耀祖说:“我正和三排长套近乎,把你爹送来的钱给了他十块大洋、 五百元联合票子,他也答应不再死咬着这事。再说我在吕队长手下当文书,算是他 的亲兵。我已把你爹送来的剩下的二十块大洋,一千五百元孝敬了他,又和他拉了 咱两家的关系,他说一定网开一面。” 十二天后,吕队长决定放了韩香草,一个兵提着枪领着她,丁耀祖在旁边陪着, 三人朝据点大门口走去。 正在这时候,一辆带挎斗的电驴子从大门外驶进来。眼看已经驶过这三人了, 电驴子又“嗤”地停下,挎斗上跳下个二十五六岁的日本军官,喊了声:“站住!” 丁耀祖吓得两腿一哆嗦,心里话:坏了,最不愿意碰上谁偏就碰上谁。他向日本军 官恭敬地行个礼说:“太君,一个老百姓,放了的。” “一个老百姓?你怎么就知道她是个老百姓?不行,我的要审。”他向走过来 的两个日本兵说,“喏,把这个犯人押到后院监房。” 韩香草被强行拖拽着向后院走去,哭、喊、挣扎,都无济于事。 丁耀祖像傻了一样,呆呆地站在院里,嘴里低声嘟囔着什么。 刚才的日本军官是五女寺据点太上皇,说一不二的日军小队长菊田。 香草爹得到丁耀祖的信,说今天香草被放出来,他让作坊里的一个伙计赶着家 里出客用的马拉车来据点接女儿。在大门外,已经看见女儿了,再有三十多步就出 大门了,没想到碰上了菊田,又被押回去了。他心中一急,晕厥过去,伙计赶紧把 他抱上车,急急地回了韩家。 韩香草被押到后院,吕队长在玻璃窗上看到了这一幕,心里说,这妮子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