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途经外蒙古的驼商道关闭,境内驼商道有匪险,久困太平城里的驼商都呈坐吃 山空之势。刘茂源和陈继祖拉骆驼去包头走险棋,驼商们都悬着颗心,急切等待着 他们二人的消息。 太平县城是内地驼商队通往新疆各地的中途大站,内地战祸不断,驼道闹匪患, 为以防万一,太平城东、南、西、北四座城门昼夜关闭,有专人把守。这天落日时 分,城外已看不见行人和牲口,只有稀稀拉拉的芨芨草在寒风里摇曳。把守东城门 的人看见两匹枣红色蒙古马背上驮着三个人,一个人在前面牵着马,朝城门走来, 他们以为是来城里走亲戚的人。等来人走近了,看清是城里有名的刘掌柜和陈掌柜, 开了城门,放下吊桥,把他们迎进城,登上城门楼,双手呈喇叭状朝城内大声喊: “刘掌柜、陈掌柜回来了!刘掌柜、陈掌柜回来了……” 驼商队去包头光一个单程需要半个月,刘、陈二位掌柜怎么十来天就回来了? 太平城内东西两条大街长二里半,南北街宽一里,中间是十字街,东街上如欢迎他 们二人归来似的很快站满了人。 一向胆大敢于冒险,很少做赔本买卖的刘茂源、陈继祖,像两个输得精光的赌 徒,牵着马,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地从人们面前走过。快走到十字路口拐弯时, 南、北、西三条街的人堵住了他们二人的去路,北街的赵掌柜大声说:“你们两个 倒是说话呀?你们的四练子骆驼、皮毛货葡萄干哩?还有四个驼工呢?” 陈继祖抬起头,牛眼瞪得血红,吼了声:“这还用说吗,全都被劫匪抢了呗, 光剩下这两匹马和四条人命。”言罢,又低下头,拐进自家那条巷道里。 “骆驼货物和驼工被抢了,你们两个人和马咋囫囵地回来了?还有马背上的女 人,是咋回事?” 怀里揣着玉麒麟的刘茂源还有些底气地说:“咱们刚走进巴丹吉林沙漠,就遇 上了一股几十个人的劫匪,抢走了我们的骆驼和货物,开枪打死了咱们的驼工,多 亏了陈掌柜家的独眼伙计开枪一连打死十来个劫匪,咱们赢得了逃命的时间。也多 亏了两匹蒙古马,紧要关头在沙漠里跑得飞快。这个女人带女儿跟随丈夫的驼队去 奇台,遇上了劫匪,抢走了她家的骆驼和货物,打死了她丈夫和另一个人,她们母 女俩躲进芨芨草丛里,碰上了咱们。从马鬃山去包头的驼道又被劫匪堵死了。” 他的话音刚落,死难驼工的家眷挤到他们跟前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陈继祖对 死难驼工家眷们高声说:“这三位驼工是为咱家的兴旺发达死的,除按咱们县驼商 会规定的命价补偿外,每户还给你们五峰骆驼。明天你们就来领命价补偿和骆驼。” 刘茂源对老朋友耳语:“除命价补偿,外加五峰骆驼,是不是多了些?” “人家一个大活人要是活着,半辈子能挣回来多少骆驼……”陈继祖的话没说 完,他身材粗胖的老婆奔过来,抱住他一阵呼天抢地地哭诉:“老天爷呀,你还总 算睁着一只眼睛,咱们家祖祖辈辈行善积德,咱们当家的捡了一条命回来了……” 陈继祖挣脱老婆,三步并作两步走向自家大院站在门口。马背上的母女俩下了 马,跪倒在他老婆脚前:“大嫂,多亏了陈掌柜和刘掌柜两位好心人救了我们母女 俩的命。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们母女俩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的。” 他老婆立马止住了哭诉,眼睛盯住女人的脸发了一阵呆,忙说:“来了就是客, 进屋进屋。”陈继祖跟随三个女人进了大院,随手关住了院子大门,把街坊邻居好 奇的目光和议论声关在门外。 陈继祖的妻子名叫陈继兰。四十年前,陈继兰的父亲陈兴祖的驼商队从肃州返 回新疆途中,行至甘肃尾亚,捡到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小娃娃光知道他姓马。陈 兴祖把他带回家,养到八岁,让他念书,取名叫陈继祖。长到十五岁教他如何经营 驼商。陈兴祖生了七个女儿,他六十岁那年患肺痨,久治不愈,临终当着守在他床 前全家人的面,把最小的女儿陈继兰许配陈继祖,对陈继祖提出两个条件,一是义 子陈继祖和亲女儿陈继兰继承陈家的家业,经营好驼商队;二是陈继祖一辈子不能 亏待陈继兰,不能纳妾,生儿育女随陈姓。陈继祖当着全家人的面磕头、发誓,应 允了这两个条件。 陈继兰是个精明人,丈夫长了一副白净、棱角分明的脸膛,大高个儿,念过书, 举止谈吐温文尔雅,挺招惹女人的目光。她不全信丈夫在父亲面前磕头发过的誓, 处处心存戒备,表面上尽量不显山露水。丈夫死里逃生捡回来这母女俩,她热情接 待,差佣人把西厢房里的炕用干骆驼粪蛋子煨热,将焦炭火炉点燃。清末民初太平 县已经有了西山煤矿的焦炭。她侍候丈夫和女人母女俩吃过晚饭,西厢房里已被火 炉烘热,女人带女儿去西厢房里洗了脸,擦完身,出门倒了脏水。出于礼节,陈继 兰去西厢房陪客人聊聊天。当她敲开西厢房的门,看见脱了羊皮大衣,身穿红洋布 棉袄,蓝洋布棉裤,把头发绾在脑后的女人,尽管历经半月的旅途劳顿,洗掉黑灰 的瓜子脸依然白净,眉眼十分清爽,鼻子、嘴巴小巧周正,眼神儿能勾男人的魂。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在太平县城乡,她没见过这么可人的女人。难怪奇台城里 的小伙子要去数千里的包头娶这女人,又历经艰难险阻去包头接她母女俩。她跟女 人拉家常,女人谈吐不俗,细言慢语的。自己矮胖的身材,相貌和谈吐,都被这女 人比低了一大截。 第二天早饭,她故意差佣人把母女俩的早饭端到西厢房里去吃,她和丈夫及儿 女们在堂屋里共进早餐。但女人母女俩吃过早饭,进堂屋里洗碗筷时,非凡的容貌 令她丈夫乃至全家人眼前豁然一亮。女人似乎也感应到了陈继祖灼人的目光,与之 对接了几秒钟。再往后一连数日,丈夫与这个女人碰了面,四目相对的时候都有种 光。陈继兰感到丈夫与这个年轻女人似乎有种割不断的东西,心里十分不安地注意 着丈夫和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她巴望这个女人赶快离开这里。但这里离奇台六百 多里远,且多为山路,冬天积雪厚,驼道萧条后很少有驼队去奇台城里。 女人的丈夫过头七,女人要带女儿去东城门外为丈夫烧野纸。按新疆汉族人的 风俗,女人不能去上千里远的丈夫坟上烧纸钱,可以在黑夜荒野里烧野纸。清末民 初太平县狼多成灾,深更半夜城墙外经常有狼嚎声。为安全起见,陈继祖要带猎枪 陪女人母女俩去东城门外烧野纸。心存戒备的陈继兰也要随他们同去。 陈继祖带他们一行人来到东城门跟前,叫守城门的兵卒开了城门,放下吊桥, 走过护城河。女人带女儿跪在路旁点燃一堆纸钱,口中念念有词。火光映照着四张 脸,陈继兰的目光盯在女人那张周正、眉目清秀、泣泪涟涟的脸上,又移到丈夫棱 角分明、浓眉大眼、高鼻梁阔嘴巴的面庞上,觉得这一对男女太相配了。作为陈家 女主人的她,反倒像个多余的角色。 陈继兰的父亲陈兴祖,身材粗壮,精明过人,三十多岁就谢了顶,继承她祖父 传下来的一练子骆驼,赶他过世已经拥有上百峰骆驼。人们常说一半儿子长得像母 亲,女儿像父亲。陈继兰继承了她父亲的身材和精明。她生了五个儿子,也都是五 短身材。生了一个女儿,像陈继祖,高挑身材,脸盘俊秀,似太平城里人见人爱的 雪莲花。太平城里有一所公立中学,陈继兰和丈夫读中学的时候,丈夫的个头、外 表都很出众,成家立业后是太平城里数一数二的俊男子。街坊邻居背地里说丈夫是 吃软饭的角儿。此话传到她耳朵里,大街上有她家三个店铺,生意上再遇什么事, 她便叫丈夫处理,她在背后出谋划策。但仍然堵不住外人的嘴,又说这个陈兴祖是 捡来的儿子,生意经营得再好,都是为陈家扛长工,生儿育女为陈家继承家业,传 宗接代。 太平县四面环山,人口村落稀少。东西街刮过一股风,全城都会兴起一阵浪。 她本来担心丈夫听见各种风言风语会有什么想法,现在丈夫又带回来这么个死了丈 夫、狐媚狐眼勾男人魂魄的年轻女人,更加使她寝食难安。 随着她年过四十、容貌渐衰,丈夫不肯恋家了,冬季没事干,几乎每晚都夜猫 子似的出去和一帮狗朋狐友玩到深更半夜才归家,十天半月不肯钻一回她的被窝。 她担心有一天丈夫深夜归来走进西厢房里。自她有了这种担心,心神不定,脸色日 渐憔悴。 果然,有天夜晚,她坐在洋油灯下算账,左眼跳得心里发慌,便放下账本算盘 躺在热炕上休息,躺下后又难以入眠,深夜听见院子大门轻微地响了一下,估计夜 猫子丈夫回来了。女儿已出嫁,五个儿子没有晚上串门的习惯,早早就睡下了。院 子大门响后一大阵子丈夫还没进屋,她想到捉奸拿双这句话,心跳加速,快快穿上 棉衣棉裤,没点洋油灯,轻轻开了屋门,看见西厢房里还亮着灯,蹑手蹑脚走近西 厢房门跟前,屋里传出丈夫粗重的男中音:“我们家业这么大,不在乎你们母女俩 吃饭。天这么冷,等来年开春有驼队去奇台,再把你们母女俩带过去。” 女人低得蚊子似的嗡嗡声:“求您还是帮我找个事情干吧,这样闲蹲下去,我 会急出毛病来的。” “行,我明天就去帮你找找试试,你歇着吧……” 她急忙转过身,回屋里炕上躺下,佯装睡着了,心里想,终于有了打发这个女 人的法子。第二天,她怕丈夫找不到适合女人干的活儿,她去街上打问了一圈儿, 回来对女人说,北街有家维吾尔族人开的羊头作坊,需要一个洗羊头羊蹄的人。洗 羊头羊蹄的活儿不重,就是脏点。月工钱是女人母女俩勉强糊口的粮食。女人说洗 羊头虽脏点,但羊头毕竟是人吃的东西,她不嫌脏,一个月的粮食够她们母女俩糊 口,也知足了。 太平草原的人身上生虱子。对付虱子的办法是将内衣内裤放在滚水里烫,棉衣 棉裤、羊皮大衣、皮裤生了虱子,拿到门外冻一个时辰,再拿起来抖几下,雪地上 便能看见有零星被冻死冻红的虱子。 女人在外面干活儿,还住在她家大院里,她还是没有安全感,便想办法叫女人 去外面住。她把生了虱子的皮大衣皮裤拿到外面冻一个时辰,趁丈夫、儿女不在家, 佣人不注意的时候,拿到西厢房里炕上抖搂虱子。冻死或半死的虱子,落在热炕上 还能复活。她想让虱子们撵走这个女人。 可是女人发现身上、炕上虱子多了,每晚干完活儿回来,把皮大衣裤、被褥、 棉衣裤拿到外面冻一阵子,将虱子抖搂在雪地上。 她见一招不行,又使一招。冬天昼短夜长,女人每天去羊头店干活儿都带上女 儿,到晚上天黑才回来。她抽丈夫儿女不在家的空当,把木梯搭到西厢房檐上,爬 上房顶,往烟囱里塞麦草。晚上女人回来煨炕烟出不去,满屋子烟呛得她母女俩咳 嗽不止。这样呛过几次,女人意识到了女房东的意图,带女儿搬出了陈家大院,租 房子住。 女人搬出了她家大院,丈夫还过个三五天差几个儿子给女人母女俩送去面粉、 油肉和取暖的焦炭。她又意识到,女人搬出去住,说不定更方便了丈夫跟女人秘密 来往。 她又使招,先对丈夫说:“陈继祖,实话告诉你,你的小命是我爹给的,我们 陈家把你养大成人,没亏待过你,你要是干出啥对不起我、对不起我们陈家人的事 体,不得好死。包头女人母女俩搬出去住,是不是为了方便你们的来往?” 陈继祖解释:“当年我救了独眼伙计,这回去包头的路上他为了救我们搭上了 性命。这女人和独眼伙计同是落难人。就凭独眼伙计这次为我们而死,我们也要帮 人家帮到底。这女人在羊头店洗羊头挣的粮食,她们母女俩勉强糊口,这么冷的天, 她们住的屋子里不能不加火炉,不能光吃面粉,没有油水。咱们既然救了人家,就 得完好无损地把人家送到她公公婆婆那里。我和她,屁事没有,你别疑神疑鬼的。” “你和她既然屁事没有,就想办法劝说她们母女俩搬回来住。她们母女俩住在 这个大院里这段日子,也不许你再玩到深更半夜才归家,每晚守在家里。你深更半 夜进了西厢房,我的后脑勺又没长眼睛。” 翌日夜晚,她就和丈夫去女人母女俩的住处劝说女人:“我家掌柜的既然救了 你们母女俩,咱们就要对你们负责到底。咱们太平城中的男人们风流得很,你模样 长得这么水灵,万一惹出啥麻烦来,咱们咋向你的公公婆婆交代?光咱们太平城里 人的唾沫星子都会淹死咱们。咱们太平城里人向来不慢怠落难人。” 母女俩又搬回到陈家大院里住。陈继祖每晚再不出去玩儿了,守在家里。但陈 继兰还提防着丈夫,夜里每次醒来都要伸手摸摸丈夫在不在身边。 地处天山草原腹地的太平县,一年只五个月的无霜期,只能种植一熟大麦、小 麦、青稞、油菜籽、洋芋等耐寒农作物。不能种植时令瓜果蔬菜。临近年关,有几 家驼商要去奇台贩运干果和其他年货,陈继祖把包头女人母女俩委托给一户牢靠的 驼商,带到奇台城里。驼商队临动身,包头女人母女俩泪流满面跪倒在地向陈继祖 陈继兰磕头,千恩万谢他们两口子搭救、收留了她们母女俩这么多天。 陈继兰陪同丈夫送驼商队出了北城门,丈夫一直望着驼队消失在视野里,才肯 往回走。她一直悬着的心暂且放下来了。但她已经憔悴得脱了形,这个冬天感冒了 几次。往年她可是一冬天也难感冒一次。 开春,一场伤寒袭击了太平县城乡,倒下上百人,体质虚弱的陈继兰首当其冲 没能逃过这场劫难。毕竟是从五岁就亲兄妹般一起玩大的伴侣,陈继祖承受不了这 种打击,除了放牧骆驼,就一个人闷在家里,以青稞酒做伴,打算等儿女都成了家, 把家里剩下的骆驼、店铺分给儿女们,他留下十峰骆驼,每天骑着心爱的蒙古马放 牧骆驼,就此打发余生。有时候也想起包头女人,很想知道包头女人过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