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连几天,赵石生的心情都很郁闷。没想到自己洁身自好了一辈子,老都老了, 竟然把持不住心猿意马,弄出这么一场花花事来,无论怎么说都是晚节有亏。这事 要传出去,不光让外人笑话,也让后辈儿孙都瞧不起,自己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人世? 当然,他非常了解敖四龙的德性。别看那小子像个泼皮无赖,骨子里却有几分信义, 只要自己真能满足那小子的三个条件,想必对方是不会把这事捅出去的。 家里人见赵石生整天愁眉不展郁郁寡欢,以为村里的工作遇到了什么麻烦,就 纷纷劝说他辞掉村长别干。老伴儿赵三婶说:你这是何苦呢?整天垮着个马脸,就 仿佛借你白米还了粗糠。那村长不好当,你就别当了嘛!儿子赵志文说:人家都讲 你不图锅巴吃不在锅边转,好像你当这小村长捞了多大油水似的。其实只有我们晓 得,你不光没捞到什么好处,有时还要倒贴黄瓜两条。干脆别干了,辞职算 !儿 媳妇黄明珠与赵志文赵三婶拧成了一股绳,也不赞成老公公再当村长。黄明珠说: 爹你到底图个什么?别说你还有退休工资,就是一分钱收入没有,我们也养得活你! 赵志文与黄明珠都在乡办中学教书。最近学校放了寒假,夫妻俩才回到瓦窑冲 小住几天。 心乱如麻的赵石生给亲家公黄自平打了电话,想征求一下他对辞掉村长的意见。 黄自平在手机里说:你能当好一个大乡的副乡长,却未必能当好一个自然村的小村 长。这世道复杂得很,你就别逞能了,赶紧辞掉,让给年轻人干吧! 赵石生虽然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一定伤害,却不能不承认黄自平说得在理。当今 之世,中国的官员是两头难当,中间好当,两头指最大与最小的。最大的怎么当赵 石生不知道,想必也是日理万机,废寝忘食地为国事操劳。最小的则要直接与民众 打交道,面对错综复杂的矛盾首当其冲。至于中间环节,不过是上传下达罢了,相 对而言要容易得多。赵石生打定主意,便去村委会找到书记和主任,请求辞去瓦窑 冲的村长职务。他说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有如占着茅坑不 拉屎,不如腾出位子让别人大展宏图。书记和主任跟他打着哈哈,说老乡长你就别 谦虚了,谁不晓得你当村长是大材小用杀鸡用了牛刀?你给瓦窑冲要来十万元扶贫 款,在寨子里修起了水泥路,安了路灯,眼下又大张旗鼓地狠抓退耕还林保护生态, 这不当得挺好的嘛,咋要辞职?经过赵石生再三请求,他们才答应考虑考虑。 过了几天,赵石生又往村委会跑了一趟。书记和主任见他态度十分坚决,既不 像是拿乔,也不像是作秀,这才同意了他的辞职请求。两位领导问他谁来接班比较 合适,他极力推荐敖四龙,说了一些溢美之词。两位领导皱了一下眉头,说这个敖 四龙好像不怎么安分守己,是个刁民。赵石生就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瘦地里的茅 草数他这根最长。两位领导交换了一下眼神,表示尊重老领导的意见,就让敖四龙 暂时代理瓦窑冲的村长,等明年换届时再由群众补选。 赵石生正要把好消息告诉敖四龙,没想到敖四龙出了事。 敖四龙将一箱土炸弹绑在自行车后架上,骑着去外地秘密销售。瓦窑冲通往山 外的石板路坑坑洼洼坎坷不平,颠簸得十分厉害。在离寨子大约两公里的地方,后 架上的一箱土炸弹突然爆炸,将敖四龙和自行车崩出十多米远。其时正是吃午饭的 时候,瓦窑冲的人们全都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起先,他们以为是修路的人在炸石 头,并不在意。后来,一个放牲口的半大孩子跑来报信,大伙才知道出了人命。众 人赶到现场,只见大路上已被炸出一个锅底形的凹坑。在离凹坑十多米远的水沟里, 人们找到了敖四龙的尸体,以及已经严重变形的自行车。敖四龙几乎被拦腰炸成两 截,菜青色的肠子飞挂在路旁的树枝上,真是惨不忍睹。 大伙将敖四龙的尸体抬回寨子,敖四龙的老婆和两个娃娃哭得死去活来。赵石 生出面主持了敖四龙的丧事。赵石生并没有幸灾乐祸,而是从内心深处涌出一种不 可名状的悲哀,为敖四龙,也为瓦窑冲的人们,包括自己。敖四龙的老婆拿出所有 的积蓄,给丈夫买来一口很不错的杉木棺材,只可惜短了些,身材高大的敖四龙怎 么也装不进去。当过木匠的老歪只好用凿子在棺材的小头凿出个海碗大的窟窿,让 敖四龙的两只脚直橛橛地伸在外面。到了发丧的时候,问题来了。本地风俗,抬棺 材的人必须有十六个,差一个也不行。可是由于出外打工的人太多,瓦窑冲竟然凑 不足十六个抬丧的人。没办法,赵石生只好请阴阳先生重选黄道吉日,同时给亲家 公黄自平打电话请求支援。第二天上午,黄自平带着茶花坪的几个五六十岁的老头 子赶到了瓦窑冲。两个寨子联合起来,终于凑够了十六个勉强可以抬丧的人。吃过 午饭,大伙一步三摇地将敖四龙的灵柩抬到山上,挖个土坑埋了。 刚办完敖四龙的丧事,外出打工的人们便像候鸟一样络绎不绝地回到了瓦窑冲。 杀年猪的人家也逐渐多了起来,寨子里不时响起撕心裂肺的猪叫声。娃娃们开始冷 一个热一个地燃放爆竹,春节的味道日益浓烈。 丁豁嘴也回来了。赵石生在村口与丁豁嘴不期而遇,心情未免有些复杂,竟不 敢与丁豁嘴的目光对视。丁豁嘴却显得格外热情,不光给他敬烟,还掏出打火机为 他点火。他随便敷衍了丁豁嘴几句,便走开了。 当天晚上,丁豁嘴竟然找上门来,对赵石生说:村长你出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赵石生心里“咯噔”一震,随即“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稍微迟疑了片刻,他便 忐忑不安地跟着丁豁嘴出了家门,一直朝着河边走去。河滩上空旷无人,西边天际 的晚霞映照在河湾里,将浅浅的河水染得猩红,仿佛一片血泊。到了河滩,丁豁嘴 就站住了,一只手伸进怀里,往外掏东西。赵石生心里一紧,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对 方。谁知丁豁嘴掏出来的不是刀子,也不是手枪,而是一块廉价的电子表。丁豁嘴 将电子表递给赵石生说:“我在广东买的,送给你做个纪念,那边很便宜的,几十 块钱就买一只。”赵石生说:“乡里乡亲的,何必这么客气?这表我用不着,你还 是留着自己戴吧。”赵石生不肯接,丁豁嘴就一直伸着胳膊,将电子表杵在他面前。 僵持了十几秒钟,赵石生无奈,只好收下了电子表。丁豁嘴神神秘秘地将嘴巴凑到 赵石生耳朵旁说:“村长我问你个事,你必须对我实话实说。”赵石生心里又是 “咯噔”一震,讪着脸说:“有什么事你就问吧,我不会隐瞒你。”丁豁嘴说: “我那婆娘风骚得很,我出去打工这几个月,她有没有跟别人狗扯羊肠?”赵石生 说:“没有。”丁豁嘴将信将疑:“真的没有?”赵石生十分肯定:“我骗你干什 么?没有就是没有!”丁豁嘴于是便放心了,脸上露出了欣慰而满足的笑容。往回 走的路上,丁豁嘴说过了年他还要出去打工,大白兔就拜托老村长了,希望老村长 看紧一点,有什么情况立即打电话通知他。赵石生觉得不是滋味,心里说你把我当 成个什么啦?我又不是你家的狗,还能给你看家护院?他俩在村头分了手。看着丁 豁嘴远去的背影,赵石生掏出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 丁豁嘴家宰杀了过年猪,支使孩子来请赵石生过去吃宰猪饭,赵石生找了借口 没去。孩子离去后没多久,丁豁嘴亲自来了。丁豁嘴说:“村长你架子大,我娃儿 请不动,这回我亲自登门,你总得赏个脸吧?”不由分说,拉住赵石生就往外拖。 丁豁嘴成年累月在外打工,干的是体力活,手劲很大,赵石生被他拉拉扯扯地弄到 家里,犹如绑架一般。这顿宰猪饭十分丰盛,对赵石生来说却好比鸿门宴。大白兔 竟显得若无其事,不停地给赵石生添酒夹菜。偶尔忙里偷闲与赵石生对个眼风,眼 神里包含了许多内容,既有几分歉疚,也有几分祈求。 过完春节,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又像候鸟一样络绎不绝地飞走了。经过短暂的热 闹之后,寨子里又恢复冷清状态,留守的依然是九九三八六一部队。 自从被敖四龙“捉奸在床”以后,赵石生再也没去大白兔的小卖部买过东西, 见了大白兔绕道走。春节过后的一天早上,赵石生因有急事,不得不硬着头皮从小 卖部门前经过。恍惚中听得有人喊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大白兔。大白兔坐在小卖 部里,正笑吟吟地向他招手。他朝大白兔狠狠啐了一口,埋着头继续赶路。大白兔 忙说:“村长你别走,我要把钱还你!”赵石生听说大白兔要还他钱,就站住了。 想到借给大白兔的五千块钱打了水漂,心里仍在隐隐作痛。他想:大白兔又要耍什 么花招?管她呢,老子身正不怕影子歪,光天化日之下你还能变出什么幺蛾子来! 于是脸上带着一种恶作剧般的阴笑,扯直朝大白兔走了过去。大白兔从抽屉里取出 一沓百元大钞,递给赵石生说:这是你借我买牛的五千块钱,你数一数吧!赵石生 接过钱来没数,顺手揣进了夹克衫的口袋。他对大白兔说:“今儿真是太阳从西边 出了,你怎么突然良心发现,想起来还我钱啦?”大白兔眼圈潮红,说得有些动情 :“对不起了村长!你在豁嘴面前没撒我的烂药,你是个好人。年前豁嘴带回两万 块钱,我再不把那五千块钱还你,我还算个人么?” 怀揣失而复得的五千块钱,赵石生不禁感慨万千。他想,为了共建和谐社会, 有时候说点假话还是有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