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下巴名叫白守礼,是邻县夏家洼村人。五年前他父亲患了肠梗阻,五天五夜 排不下便,小肚子涨得像面鼓,一敲咚咚响。白守礼把父亲送到医院,做排阻手术。 推进手术室时,父亲还嘎巴溜脆地说话,可推出来时,父亲已经气绝身亡,成了一 具尸体。白守礼自然不干,同医院打开了官司,这官司一打就是三年,从县打到市, 又从市打到省,他不屈不挠,抗争到底,终于赢得胜利,医院赔偿十万元钱算是了 结。这件事让白守礼尝到了甜头,也引出了肚里的馋虫,他巴不得亲属圈里天天有 人死,他帮着去打医疗官司,从中也好得笔不菲的收入,但这样的事十年八年也遇 不上一次。后来他发现医院里经常死人,医疗纠纷也时有发生,自己何不从中煽风 点火,推波助澜,把它搞成医疗事故,不是照样可以从中挣钱吗?从去年开始,他 每天在医院里像走马灯似的转悠,抓住容易产生医疗纠纷的事件,就插进一杠子, 帮助打官司。白守礼给自己的新行业取了个贴切的名字,叫医闹儿。 张洪庆把小娟的尸体作了简单的装殓以后,就同白守礼走进一个小茶馆,商量 这官司怎么打,钱怎么要。参加商量的有大舅哥于凤池,老妹子张洪艳。张洪庆总 觉得这事向县医院要钱不够理直气壮,孩子送到医院时就已经不行了,这无论如何 怪不着人家医院呀。所以对这事他心里打鼓不托底,就说,咱可别打不着黄皮子惹 腚骚,弄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呀。 白守礼吹着茶杯里的浮茶,很悠闲地喝着,眉间荡漾出特有城府的样子。张洪 庆说完以后,他扑哧一笑,一口茶水从嘴里斜刺喷出来,带着讥讽的口吻说,你们 庄户人家就是善良憨厚,但是老实过了头就是傻子。啥叫该不该要,啥叫有没有理? 你把孩子送到医院时是不是大活人,是不是还有口气儿?只要有气儿咱就占理,把 活人给治死,医院就得赔钱。要是不赔钱,咱就作咱就闹,闹它个浮云蔽日,闹它 个乌烟瘴气。 张洪庆一听说要闹事,突然像挨了一枪,直愣愣地看着白守礼,他觉得头皮有 些发奓,好像有股飓风旋转而来,铺天盖地地迎头罩向自己。随后惊愕地说,那行 吗?警察一出动,把咱们抓起来,那可得吃不了兜着走,再到笆篱子里蹲几天,可 就犯不上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没上阵你就腿打哆嗦手发颤,这戏还咋往下演?好吧, 现在收场也不晚,等于我狗放屁,可你们大把大把的票子就要不成了。白守礼说这 话的时候,一双贼眼在眼眶里乱转,他洞察一桌子人的反应。他见于凤池向妹夫投 去责备的目光,张洪艳也现出不悦的神色,接着又说,你们主事的人都坐在这里, 既然大家无心打这场官司,我何必自作多情没事找事?说着就要起身走人。 于凤池按捺不住,忙扯住白守礼的衣袖说,白大兄弟,我这个妹夫,天生就是 个兔子胆,一个乡下人没见过啥世面,有点发怵心虚,也在情理之中,还需白大兄 弟多点拨。 白守礼这才重新坐下,身子往后靠在椅子上,仰脸朝上看天花板,一句话也不 说,似乎在思考全球大事。过了半天才把手中的烟蒂往烟缸里一摁,一字一板地说, 这事的确有难度,也有风险,但天下的事。哪件没风险?就拿你们庄户人家种地来 说,难道就没风险?气候变化,凶险异兆,有谁拿摸得透,这地还不得照常种?! 做事前怕狼后怕虎,那只能扎脖喝西北风,凡事三分险,没有板上钉钉、十拿十稳 的事。再说了,我插手这件事,咱们就算穿了连裆裤,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还 能作茧自缚,自己配药自己吃?我还没傻透腔,我不能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呀! 这席话把全桌子人都镇住了,因为白守礼说得合情合理,人们都呆呆地听着, 就像大雄宝殿的十八罗汉,个个都是目瞪口呆。白守礼像获得什么奇妙的灵感,两 眼放着亮光,只见他的眼角聚集着愉悦的皱纹,嘴角也愉悦地颤动着,然后又说, 对这事我用心分析过,它的胜率在八九成以上。为啥我这么说,就是赶上了一个特 好的机遇。说到这里,白守礼像卖关子似的,又喝茶,又抽烟,故意闷着不说话, 等吊足了大家的胃口,这才又说,时间和时机不同,时间天天有,然而时机不可能 天天有。这个时机可以说是天赐良机,你们知道是什么吗?众人像傻瓜似的摇摇头。 白守礼更为得意,自感成了精,神采飞扬地说,今年从乡到县,再到市,乃至到省, 全部要换届。换届是什么?就是换人,换届必须要有个和谐安定的环境。如果咱们 抓住这事儿一闹,那就等于出了乱子。什么叫乱子,乱子也太容易整了,咱们打个 旗子,抬个花圈,再把三亲六故都拉来,实在不行,再花钱雇几个人,到大街上转 一圈,再到县政府门前一坐,这乱子就算捅鼓成了。县里那些书记、县长就得害怕。 因为这是群体上访,群体闹事,就能吓他个魂飞魄散,乖乖地给咱掏钱。所以说这 个时机很好,简直就是千载难逢啊! 瘦猴似的白守礼顿时在张洪庆的眼里变得高大起来,似乎那个大下巴子像个锦 囊,里面装着无数的计谋和智慧。人家说出来的,设计好的,咱连想都想不到,有 这样一个高人指点,这事还能有冒?!突然他眼前产生一种幻觉,小娟两手拿的都 是成捆成捆的百元票子,并且一捆又一捆地往他手里递。这正像农村的打谷机,金 灿灿黄澄澄的金豆子,如同流水似的飞到口袋里。他把女儿的死早已丢在脑后,丧 女的悲痛也全然不见。张洪庆眉眼里带着彩,灿烂的目光倏地化作一汪明晃晃的春 水,溢出了眼睛,他赶紧转过身抹掉。直到这时他才说,白大哥真不是凡人。众人 也跟着附和。 接下来,具体研究了一些细节,就像大战前的将军们在制定一场作战方案,对 可能出现的情况以及要采取的对策,都研究得很细致很到位。白守礼说,咱不能打 无把握之仗,细节决定成败,咱们哪一处有纰漏,都有可能前功尽弃。大家都说, 对,对!咱们得想得细些。 白守礼又说,要钱就是谈判,谈判你们都见过,几乎天天晚上电视上都演,会 场里放上两排桌,一排是中国政要,一排是外国政要,双方面对面交换意见,那就 是谈判。谈判主要是凭一张嘴,俗语说,好马出在腿上,能人出在嘴上,嘴巴子没 功夫,这官司就打不赢。所以你们得推选个能说会道的,能叼理抢槽的。听了白守 礼这话,几个庄户人家自感都不是那个料,完不成这个大任。憋得实在没法了,张 洪庆就对大舅哥说,大哥就由你主说,我们几个帮腔。于凤池连摆手带摇头,使劲 咽了口唾沫,舌头像不会打弯似的说,我可不行,这嘴唇比裤腰都厚,笨嘴拙舌的 我会说个啥呀?几句话还不得让人家给造蒙圈。张洪庆又说让他老妹子抻头,张洪 艳就说,你这不是拿鸭子上架,让骒马上阵吗?一个农村妇女婆婆妈妈的,还能谈 了判?可别高抬我了,三句话不出,就得弄砸锅。 事情走到这一步,也就等于走到绝路上。张洪庆心里明镜似的,要钱这事不能 请律师,就是给人家多少钱,人家也不会出面办这事。三根木头棒子竟然砍不出一 个楔子来,这事可咋办呢?白守礼对这步棋其实早已经看透,这几个人说话比拉屎 都难,还能上了谈判桌?直到逼得张洪庆无咒可念时,白守礼才把他的眼睛眯成一 条细缝,眼光在细缝里来回飘动,装出一副泰然的表情。只听他说,这么着吧:我 看这台戏,我不能仅当幕后导演,还得登台唱戏,你们哪经过这阵式,着急忙慌地 仓促上阵,必然会败阵而归。那我只好赤膊上阵啦,但也得有个名正言顺的头衔, 说白了我得是老张家的至亲。 张洪庆此事反应得倒足够机敏,那你就说是我的二妹夫,小娟的姑父,我二妹 夫去年刚过世,你就是她新处的对象。白守礼说,那好,也就是应个名呗,他们也 不会去查户口。不过——白守礼拖了一个长声,定定地看着张洪庆,半天才又说, 不过这报酬嘛咱们得讲定,如果我只扮演一个角色,当导演,只出招导戏,按惯例 咱们四六分成,也就是说要到钱以后,我拿四,你们拿六。现在我身兼两个角色, 既当导演,还得当演员,又导又唱,这分成也得相对提高。张洪庆就问,你说多少 吧?白守礼淡然一笑,当然我也不能狮子大开口,在原来的基础上再提高五个百分 点,你们拿五点五,我拿四点五,你们还是占大头儿。 张洪庆立即在心里打开了小算盘:这事要没有白守礼出面,指定是一分钱也要 不到手,能要出一分钱也是钱,该分就分给他吧。再说了,做这种营生的人没有一 个善茬子,都是鬼灵精怪,无利他才不起这个早呢!于是,他对白守礼说,那中吧, 现在讲计劳付酬,你付出多自然分成也多,这是应该的,就照你说的办。咱们能把 事办成比啥都强。 就这样,医闹导演的一出大戏开始紧锣密鼓地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