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们做梦都没有想到,谈判破裂以后,仅过了一个小时,张小娟的灵堂就在医 院门诊大厅里搭建起来了,快得迅雷不及掩耳,令院方猝不及防。 县医院刚刚搬迁到新址,新投入使用的门诊大厅气魄雄伟,整个大厅落地面积 有五百平方米,清一色的白色理石地面,门诊大楼是三层,大厅直通到顶,用透明 彩钢铺顶,明媚的阳光直接照射到大厅。四周直通门诊的各个科室,显得十分宽敞 明亮,可以和省城大医院媲美。 此刻这里却是人声嘈杂,乌烟瘴气。 这时的大厅中间放着一个褐色小棺木,四周杂乱无章地摆放着绽开的鲜花,绿 色的松枝,各色的花圈。在棺木的前面放着一个方桌,各种糕点、水果摆满桌面, 两支像擀面杖粗的白色蜡烛,熊熊地燃烧着,浓烟萦绕着直升而上。中间的香炉里 插着一把焚香,像一簇火焰,也冒着青烟,围绕方桌用几根木棍支起门字型框架, 挂着一副挽联,分别写着: 花季少女,惨遭魔鬼扼杀; 鲜活生命,横遇恶狼吞噬。 横批写着: 还我女儿,讨回血债。 在棺木的后方竖起两个高杆,分别挂着条幅,一个写着: 这里不是医院,是杀人魔窟; 另一个则写着 他们不是天使,是吃人厉鬼。 每个条幅上都洒满红色的点子,看上去鲜血淋淋,十分恐怖。更为醒目的一条 巨额长幅,从大厅上面直贯而下,上面赫然写着谁敢把宝贵的生命托付给这些所谓 的白衣天使?! 随着一阵诸葛亮吊孝的曲调吹过后,二十几个穿着孝服的年轻力壮小伙子,依 次走到灵前跪拜,然后手提哭丧棒分立两旁,如同大雄宝殿的罗汉,个个都是恶面 横生,张牙舞爪。 最后才是张小娟的母亲于凤翠隆重登场。只见她的头发全披散开了,就像农村 的巫婆大神,整个头蓬蓬松松,就像堆着的一个老鸹窝。于凤翠在四五个女人的搀 扶下,踉踉跄跄移步来到方桌前,开始焚烧那些像小山似的冥纸,冲天的火苗子夹 裹着浓烟、纸屑、灰片,噼噼啪啪地烧着。第一捆纸还没有烧完,于凤翠就开始哭 起来,开始还压抑着,哭声只是在胸腔里周旋,憋得身子一耸一耸的,落在头发上 的纸屑灰片也随着哭声颠簸着。在此后,哭声就逐渐大起来,她喊着女儿小娟的名 字,述说着小娟是如何的懂事,如何的孝顺,如何的学习优秀,越说越痛苦,越说 越悲伤,便开始放声恸哭起来。她这时的哭声已经变得嘶哑沉闷,说出的是什么词 句已经听不清楚。只听她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连鼻子里也带着哭腔。于凤翠自己 也觉得胃里似乎吞进一只苍蝇,又犹如有一群蚯蚓在蠕动,难受得无法支撑,无法 抬起头。这时的于凤翠像燃尽的灯油芯子,又像虫蛀过的木头,整个胸腔和灵魂都 变得空洞和麻木了。她觉得浑身发冷,她也不清楚,这大热的天,自己怎么好像走 进冰窖,浑身冷得打颤,上下牙齿喀喀地碰响。 于凤翠的哭声,就像无言的声波,又像撒出的一束长针,在大厅里扩散开了, 刺透了一个又一个人的心脏,使许多酸楚的心变成了难言的痛。那些大姑娘小媳妇, 那些婆婆婶婶们,也跟着悲痛起来,哭泣起来。 整个大厅像一锅滚沸的开水,号啕声、叫骂声、哭闹声,此起彼伏交织在一起 ;焚纸的灰、烧香的烟、蜡烛的雾,相互辉映掺杂在一块儿,处处弥漫着一种悲痛 的沸腾,是一种恐怖的热闹……门诊室的医护人员不再看病,纷纷拥到大厅里,站 到楼上的廊厅上,交头接耳地议论着。那些只是头疼脑热的患者,此刻也无心看病, 都聚拢到大厅看这难得的热闹。 应该说医闹儿白守礼导演的这场闹剧是成功的,达到了预想的设计效果,甚至 比设想的还要圆满。此刻他站在大厅的一角,用手缓慢地抚摩和捻弄着头顶上那几 根稀疏的头发,大下巴微微向前撅着,瘦弱的身子像个木棍直挺挺地立着,嘴角上 浮现出洋洋得意的微笑,那双小眼睛似乎变大了,从中闪射出冷酷的恶毒和胜利的 满足。那种眼神只有鹞鹰用利爪撕裂一只落在它爪下的鸟儿时才会见到。 这时,几个医院保安走过来,问谁是丧家的主事人?张洪庆走过来,说我就是, 咋的?一个胖保安说,你们不能这么整呀,这么折腾医院还看不看病啦? 张洪庆觉得自己底气十足,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你们这样的医院与其看病还不 如不看,不看病还少死人。这哪里是医院,分明是在开屠宰厂。 胖保安显然是不想打嘴仗,他知道此刻也无理可辩,便不屑地说,你们有想法, 可以到法院去告状,可以到政府去上访,但不能在这里这么闹腾。 这是闹腾吗?这是讨还命债!张洪庆立时双颊泛起一种青紫色,鬓角的青筋也 蹦得老高,一双充满血的眼睛好像在往外喷火。他开始出口不逊,骂骂咧咧地说, 你这条看门狗,站在这里瞎叫唤什么?我去法院,我去政府,那地方也没挂杀人刀, 你以为我不敢去呀?问题是我不想去。法院给我弄死啦?政府把我女儿整死啦?我 凭什么找人家?要酱油钱得冲着拎瓶子的要,医院夺走我女儿的命,我只能向医院 讨还血债! 胖保安不再同张洪庆掰扯,回转身对站在旁边的几个保安说,来,把这些花圈 搬到门厅外面去。 他的话音还没落,拎着哭丧棒的二十多个小伙子像潮水一般涌上来,个个都是 一脸的悲愤,犹如一座座沉默的小火山,看得出他们已经准备好要拿这事儿出气, 只是暂时还没找到出气口。如果保安敢动一手指头,那无疑就等于一个火星落到干 柴上,顿时会燃起熊熊烈火。 几个保安一看这架势,自然不敢捅这个马蜂窝,那脸立刻像茄子经了霜,变得 不是颜色了,伸出的手乖乖地缩回去。 张洪庆见保安草鸡了,变得更凶狠,神情顿时格外严厉,脸上的冰霜更浓,目 光也像两把刀子直射了过来,他往前大跨一步,炸雷似的吼道,今天谁胆敢动这花 圈一手指头,我就敲断他脊梁骨,打折他的腿,让他一辈子都站不起来! 旗开得胜!戏一开场就唱得如此顺风顺水,这让白守礼忍不住自得起来,仿佛 他成了这偌大门诊厅的主人,更加神闲气定地面对那些进进出出穿着白大褂的人。 白守礼毕竟是个医闹儿,充其量就是个农村中的地痞,也没有多少城府。他一 得势,就把问题考虑得简单了。他想,治死人命要赔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 事不会费太大的周折,所以才敢把这个瓷器活揽下来,原以为凭自己这个金刚钻, 能把萧院长攻下,可他万没想到,萧院长是个老油条,软硬不吃,连牙缝都不欠, 这才弦绷线断,谈判弄了个不欢而散。 昨天,从院长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张洪庆曾对白守礼说过,咱们上法院吧, 跟医院打这场官司。白守礼嘿嘿笑道,俗话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别进来。 人只要送到火葬场一炼,你还指望有人理睬你?再说了,这官司只要打开头,就像 野鬼缠上身,想再抖落都抖落不掉,半年一载,两年三年都是它,你耗得起呀?这 种医疗官司,本就是理不明、辩不清的事,咱一个乡下屯迷糊,懂得那些名词术语? 咱明白那些程序规定?到时候还不是竖着耳朵听人家白话,让人家唬得一愣一愣的, 别说讲理,你连话都插不上。处理医疗纠纷,少不了公安局的法医,缺不了卫生局 的专家,他们都是一把联,穿着连裆裤,有谁会为你这个乡野村夫主持公道?所以 说打官司那条道咱是死活不能走。 听了这话,张洪庆的一双眼睛长长了,急得直拍大腿,这可怎么办呀? 怎么办?唯一的招法那就是——,说到这里,白守礼又故意卖关子,急得张洪 庆头上腾腾直冒汗,豆粒似的汗珠子云集在脑门上。白守礼看张洪庆那副窘迫的样 子,心里发笑,他知道有些男人赢的时候神气活现,脚趾头恨不得放到头顶上;一 旦输的时候,比女人还输不起,脑袋都夹到裤裆里。此刻的张洪庆正是如此,想到 这些,白守礼嘿嘿笑着说,我说大哥呀,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拿死人压活人。小 娟的尸体对咱们来说就是王牌,就是砝码,咱把尸体往医院门诊大厅里一停,再捣 鼓出点动静,搞它个冠履倒易,经纬错乱,他们立马就得慌了手脚,乖乖地掏钱平 事。如果你把尸体火化了,那就等于烟飞灰尽,你手中的五彩气球就等于彻底破碎 了,两手空空啥也不剩了。到那时候再回过头去打官司,有谁理你呀,再跳老虎神 也无济于事了! 张洪庆这才按照白守礼的指教,在大厅摆起灵堂,热闹是热闹了,乱子也制造 了,但萧殿军院长却始终像个缩头乌龟,就是不出面,根本不理这个茬儿。除了门 口的几个保安出面干涉过一回后,再就没人过问了,对这里的一切视而不见,好像 忘了似的。医院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呢? 对此,白守礼茫然了,慌乱了,开始失去挺拔的威势,脸上也现出一种肉松皮 不紧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