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事情也并非像白守礼想的那样,现在的萧殿军院长不是稳坐钓鱼台,而是成了 热锅上的蚂蚁。此时,他心里好像塞满了稻草,又犹如有面小鼓在擂,怦怦地跳着, 全身的骨头似乎在醋里泡过一样,有种酸不溜的感觉。 萧殿军想,医院这么一闹腾,还不得威信扫地,声名狼藉?就因半根黄瓜,治 死条人命,还能有谁来看病?况且正值伏天,把一个死人放在门诊大厅,不雅观倒 在其次,那不等于置放个瘟疫源,在传播病毒?一旦这个时候暴发流型性传染病, 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他有心制止这种行为,但又担心死者家属正在气头上,什么 丧失理智的事情都可能干出来。目前这伙人就像一个汽油桶,只要投个火星都可能 引起爆炸。萧殿军曾让保安作过试探,保安仅说了一句话,那些拎着哭丧棒的年轻 人就一起糊了上来,不用说往外抬棺木,就是搬动花圈,都有可能大打出手,作个 天翻地覆。从种种迹象分析,萧殿军已清晰地感到,那些手提哭丧棒的年轻人,很 有可能是张家雇用的打手,显然是有备而来,不可轻举妄动。萧殿军特别想到现在 的世风很浑浊,什么事情很难一碗水看到底。别看张家是一伙农民,是些小人物, 但小人物也会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因为他们最敢拼命,最敢豁出一切。有些小人 物有可能还跟达官贵人勾连着,更增加了解决问题的难度。 此事只能快刀斩乱麻,但萧殿军又明知道,这是水不是麻,搞不好也许会抽刀 断水水更流。这时他想到公安局治安大队汪队长,萧殿军和这位汪队长虽没有什么 深交,但也有过码,你求我我助你的事情也不少,这点面子总会给的。想到这儿他 把电话打过去,求汪队长出面帮助把事情摆平。汪队长说,大哥的事我头拱地也得 办,但这属于群体闹事事件,局座不下令,我一兵一卒都不敢动。萧殿军说,我找 找局座?汪队长说,你别找局座了,没用!你还是直接找县政府,只有县政府说话, 公安局才好运作。现在的人都学得猴儿精,谁的手也不会往磨眼里插,你一张纸画 个鼻子挺大一个脸,张开嘴有可能闭不上,弄得挺尴尬的,没意思! 萧殿军正要出门去找主管卫生教育的副县长韩文利,门诊医生林怡惠风风火火 闯进来。进门就拦住萧殿军说,萧院长,你先别走,我有两句话要跟你说。萧殿军 只好又退回来,头不抬眼不睁地说,啥事?你说吧! 林怡惠坐下后,又扯了扯短裙,这才说,萧院长,医院就让死者家属这么闹下 去呀?现在全院的医护人员都把火集中到我身上,好像张小娟是我给整死的!该处 置的我尽力处置啦,该往手术室送我及时送了,我有什么责任呀?谁都懂得救人一 命胜造七级浮屠,但异物卡在喉咙深处,别说我这手把,就是省城医院的高手也未 必能取出。这种危急病人有的能救过来,有的就救不过来,这很正常嘛!救不过来 就恼,就疯,就作,让我们医生还怎么当?这人还怎么做?!现在好像我是见死不 救,是罪魁祸首。再这样下去我这个急诊科医生说啥也不干啦! 不干就撂!跑到这里诉什么冤?萧殿军正在火头上,林怡惠跑来凑热闹,萧殿 军哪有不气恼的道理。他抬头看了看林怡惠,见她脸上那稀疏的皱纹突然凝固成了 波浪状,一张小嘴由于惊愕而半张着,整个脸颊红得像一摊鸡血。萧殿军有些后悔, 不该冲她发这么大的火。他深呼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这才以和缓的口 吻说,其实我也正为此事挠头,刚才话赶话,火激火,让你上门挨顿狗呲,不好意 思。可是,死者家属摆开这样一个场子,谁都看得清楚,就是要拿这事整乱子,我 们稍有不慎,就会捅了马蜂窝,引爆汽油桶,那恰恰跳进人家的陷阱,中了人家的 圈套。靠医院自己已经摆不平这件事,我已经打电话找过公安局,他们也不敢贸然 出警,我这不正要找县政府去。萧殿军长叹一声,站起身又说,我们要稳定和谐, 人家就把这个当成软肋,专门制造乱子要挟你。林怡惠再没说啥,默默地离去,走 到门口又回头说,这样的医疗环境,病就无法看了,因为谁也不能保证每个病人都 能治好,不会死人。 萧殿军出了医院的大门,脚步变得深一脚浅一脚,似乎没有根底了,整个身子 都要垮下来。他觉得这个院长当得太不体面,太窝囊了,让一个乡下老农整得如此 悲哀。死者亲属也不知从哪里学会了这套,有了医疗纠纷,不打官司不告状,不作 鉴定不论证,把尸体往医院一抬,就逼你赔偿,就讹你要钱,该作为的部门不作为, 该执法的单位不执法。如果自己找到县政府再一推六二五,这下步棋该怎么走呀? 他真感到自己走上了窟窿桥,陷入了无底洞。 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县长韩文利是个党外人士,他个子不高,肚子挺大,满腹经 纶的样子。不知最近学了那门功法,习惯把手放在腹部摩挲,只要坐在沙发上就反 复不停地揉搓。他见萧殿军走进来,忙示意坐到对面沙发上,隔着桌子甩过一支烟。 萧殿军屁股还没落到沙发上,韩文利就说,老萧你快坐,我正想找你,是不是为停 尸的事?萧殿军点燃香烟。深吸一口,吐着一圈浓浓的烟雾,一开口就带着愠怒说, 韩县长,这也不是个事呀,人死了也不管啥原因,把尸体往大厅一停,就逼着要钱。 我们是法治国家,一切得按法规条例办事。如果死者家属对我们的治疗有意见有纠 纷,可以请专家作鉴定,还可以走诉讼程序,怎么裁定判决,医院绝对服从。可这 么整不行呀,医院里死个人停放在那里,这会造成恶劣影响。现在全院的医生护士 怨声载道牢骚满腹,说啥的都有,照此下去,医院的秩序全乱套了,经济收入也要 大滑坡。 韩文利摆摆手,没让萧殿军再说下去。他说,老萧呀,你说的都是实情,我也 非常理解,你说的意思我也明白,那就是让公安局出警干涉。可你要知道,死者家 属动员了三四十口子人站在门诊大厅,那是想干什么?分明是要闹事呀!昨天晚上 我偷偷去看过一次,那里边的人好多生着一副恶面,一看就不是善茬子。你不理他, 他是龙是虎都得卧着,你如果挑逗他,他就要借机跳老虎神,甚至大打出手,整成 一场血战。别说死人,就是流血,大报小报、网络媒体就要炒个天翻地覆。现在的 记者厉害呀,个个都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政府和群众对峙,天平的砝码永远倾向 群众。真要出现那个场面怎么收?咱们可就真的骑虎难下了。 这些话说的都是实情,理也是这么个理儿,萧殿军听了只能默默点头。韩文利 往前凑了凑身子,又压低了嗓音,这就有点密谋于暗室的味道。只听他娓娓说道, 今年是换届年,再有一两个月,县委、县政府,还有县人大、县政协班子就要进行 大幅度调整。这对我倒是无所谓,一个党外副县长,任何时候都转不了正,留我继 续干呢,就在县政府再干几年;不让我继续干呢,就过渡到人大政协再混几年。可 人家书记县长不行呀,人家都要求进步呀,前途一片灿烂。他们一动,后边跟着一 串人要上,事关一批人的仕途呀。在这关键时期,各条战线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萧殿军这等聪明之人哪能听不出弦外之音。韩文利要说明白的是,书记县长在 换届中都有可能得到提拔。他们一动,就带起一串人,这帮兄弟也就有了出头之日。 大家都心急火燎地盼着进步,中间哪个环节出了故障,那就会成了众矢之的。特别 是他作为党外人士,在他分管的战线捅出娄子,还怎么向党政一把手交代?悠悠万 事,唯此为大。 萧殿军有些感动,韩县长如此这般地和自己推心置腹,是对自己的信任,便忍 不住表态说,县长你尽管放心,我就是头拱地也要把矛盾化解,决不给换届选举添 乱子。 韩文利见萧殿军这样讲,眼窝子也湿润了,拉着萧殿军的手紧紧不放,摇了又 摇,很动感情地说,老萧呀,从现在起到完成换届选举之前,保稳定,不出乱子, 这是重头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咱们整出乱子,可咋 交代呀?! 萧殿军感到自己此刻成了风箱中的老鼠,这边韩县长让死挺不动,那边医生又 急躁不安,这个矛盾如何平衡?可他又明知道韩文利的苦衷,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舌头就像不会打弯似的问道,韩县长,这么拖下去总不是办法呀? 韩文利说,你还是没理解我的意思,这不叫拖,这叫以静制动,你们要静静地 观察,待发现他们在哪里露出破绽,再在他的破绽上酝酿对策。记住,只要自己沉 得住气,势必会制造出四两拨千斤的机会。萧殿军不好再说啥,只是觉得心头掠过 一丝无奈的战栗,至于是怎么走出韩文利办公室的,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回到医院,见医院门口一片人声鼎沸,萧殿军的心又揪了起来,这又是咋的了?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难道又出事啦?近前一看,只见全院的上百名医生 护士,正整装待发,言称要上街游行,到县政府请愿。还打出还我医生公道、创医 疗和谐环境的大字横幅。萧殿军见此情景,像突然挨了一枪,直愣愣地站在那里, 半晌才问道,你们这是想干啥? 领头的手术室主任高剑飞说,萧院长你就全当什么也没看见,快上楼去吧,我 们这是自发行动,和你院长毫不相干! 难道我没看见?!萧殿军怒目圆睁,气得浑身瑟瑟发抖,脸上挂着吓人的冰霜。 他厉声对高剑飞喝道:我求你别整事好不好,难道还怕乱得不够吗?!你们以为这 是帮我摆脱困境?这实际上是往绝路上逼我,往火坑里推我。你们如果还想让我这 个院长干几天,就赶快解散,回到岗位上去。他见人们不动,又高声喊道,咱丑话 说在前头,谁要胆敢参加这次游行请愿行动,一律作下岗处理,何去何从你们自己 决定吧!说完袖子一甩上了楼。 高剑飞像遭打的落水狗,气急败坏地说,咱们就别帮这个倒忙啦,医院里有的 是钱,就让他们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