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接下来,双方进入冷战、僵持、对峙。 张洪庆按照白守礼的指点,每天让家人先给小娟的灵柩点燃几炷香,再焚烧几 摞纸,然后就大哭小叫地号啕上一阵,这些程序完成之后,一切就趋于平静了。 开始,大厅里瞧热闹的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人们就像看耍猴的一样,医护 人员也忍不住驻足多瞅几眼,连县城的居民也成群结队跑来。两天以后,这种热闹 劲儿渐冷,因为已经没有什么新节目上演,人们也就没有新鲜感了,这里开始变得 门庭冷落车马稀了。 院方出奇的冷静,开始保安还说三道四,出面干涉几句。到后来保安躲得远远 的,对他们视而不见,不屑一顾,你愿意烧纸就烧纸,你愿意啼哭就啼哭,似乎和 他们丝毫不相干。 这样的僵持局面维持了两天,首先是张洪庆崩溃了。他原把事情想得很简单, 只要灵堂一设,再一哭一闹,医院就得乖乖地掏钱,一直觉得胜券稳操在手中。然 而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作闹,医院对此却无动于衷,根本不理这份胡子。他心里不 托底了,脸上起了惶恐之色,讷讷地问白守礼,咱这一招他们也不怕呀?人家是任 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呀。 白守礼瞪了一眼这个乡巴佬,鄙视地说,你也不经烙铁呀,这才哪儿到哪儿呀, 你以为医院的钱就这么好要?这就像大堂里上刑,得一点一点往外挤,心急了不行, 心急喝不得热粥,你慢慢等吧,好菜不怕晚,功到自然成。你就贝青等拿白花花的 票子吧。 可人家也没动静呀? 谁说没动静?!白守礼嘴角绽出一丝冷笑,放电的目光逼视着说,你没看到萧 院长里出外进地像穿梭一样,这说明他已经坐不住金銮殿啦。医院里那些医生护士 几次要上街游行示威,这也说明医院已分化瓦解起内讧了。这些都说明疖子要出头 了。我敢给你打保票,不出三天,嘎巴嘎巴崭新的票子就得往咱口袋里揣。 听了这话,张洪庆就像被打足了气的皮球,又变得精神十足了,他让老婆要多 烧纸焚香,要放声恸哭,弄得动静越大越好。白守礼也不知从那里又找来几个喇叭 匠子,每逢哭声一起,这边就把丧曲吹奏一阵。这样又闹腾了一天,医院依旧充耳 不闻,制造的动静就像对牛弹琴一样。 于凤翠每次哭号,都要到女儿灵柩上拍打一阵,整个头贴在棺木板上。这天突 然有股异味冲鼻而来,她蹙着鼻子嗅了嗅,原来是棺木中发出来的。她不由一惊, 女儿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变味了,再低头一看,棺木下已滴滴答答往下流水,洁白 的大理石被洇湿一片,变成褐红色的污渍。她忙止住悲声,找到张洪庆说,这可不 好啦,棺材有味啦,还开始往下淌水。 张洪庆忙向军师白守礼请教,这可咋办?白守礼嘿嘿一笑,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小菜一碟,赶紧到火葬场租个冰柜,问题不就解决啦。人家能租给咱吗?白守礼狠 剜了张洪庆一眼,你死心眼子,每天租金三百元,你给他五百元,不乐翻他屁眼子。 张洪庆又问,医院能让扯线拉电?白守礼满脸的横线条凝聚在一起,变成一张令人 惧怕的网络,恶狠狠地说,这个也用我教你吗?你就不会租台发电机。一切办妥当 之后,张洪庆就在心里打开了小算盘,租一台冰柜每天五百元,租一台发电机每天 要一百元,再搭五十元的油费,一天烧纸焚香少说也得五十元,这又是二百元开外。 雇了五个打手,每天一人少了二百元不干,每天点现钞就得十张。这么多七大姑八 大姨,三叔二大爷,在这里帮忙助势,每顿都是在饭店放三桌,每桌就是吃得再节 俭,一百元也打不住。这个伸手要钱去买纸,那个张嘴要钱去购油,这钱就像流水 似的哗哗往外淌。张洪庆细细核算,每天的花费至少也得两千元开外,那可是一亩 稻田的纯收入呀,那可是一颗汗珠子摔八瓣挣来的。想到这些,张洪庆心抖了,心 疼了,谁再向他伸手要钱,他感到那是从肋巴扇子上往下摘肉,疼得他激灵暴跳。 这时他对白守礼的话产生了疑问和动摇,他白守礼是看热闹的不怕事大,钱要出来 他可以得到一大笔钱,钱如果要不出来,他混个白吃白喝好款待,狗屁损失都没有。 可是自己呢?这一笔不菲的钱,如果白白打了水漂,还不闹个讹人家钱的臭名,岂 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张洪庆想到这一层,又不托底了,就找白守礼商量下一步棋怎么走?张洪庆说, 白大哥,咱们不能干挺呀,是不是咱们还得找萧院长呀,如果他给咱个十万八万的, 咱们就借坡下驴,见好就收吧!白守礼一听就火了,目光像两把刀子直落在张洪庆 的头上,恶狠狠地说,你心疼那几个钱啦?要知道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干啥都是 先投入后回报,你种地得先买化肥、农药、种子吧?到秋后才有丰收,才有回报, 少投入一点儿都不行。企业家办企业也得投入,不仅要投入生产资本、周转资金, 还得到官方买通经营路子,少投入一点也都不成。天下凡事都讲投入,没有投入就 没有产出,就没有回报,这个不用我讲,浅显易懂,你一听就明白。你一天花两千, 十天才两万,两万对五十万那是区区小数呀。我们要五十万这是底线,无论如何不 能再少。你就听我的吧,我还能让你空忙活?我不能说自己是诸葛亮再世,但这场 戏的结局我早已算计到位了,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在我的掌控之中,你就把心放 宽吧! 张洪庆在那一刻已经失去了定盘星,只能任人摆布了。但他毕竟是一个农民, 患得患失的心理时刻会跑出来,动摇他的决心,撼动他的信念。这天晚上大舅哥于 凤池的几句话在他心里刮起一阵狂飙。于凤池说,妹夫,这事能不能鸡飞蛋打,弄 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呀?于凤池接着讲起他今天回屯子,乡亲见面就问, 你妹夫这回能讹多少钱,听说能逗个四五十万,靠个死孩子发家啦,发得咕嚓咕嚓 的。张洪庆看着老实巴交的,想不到讹起人来,也是狮子大开口啊!于凤池说,比 这难听的话还有,好像咱成了无赖地痞,丢了庄户人家的面子。 张洪庆细想想也是,自己的孩子吃黄瓜噎住了,抬到医院里没救过来,这就放 赖讹人。有理去打官司去,有冤去找法院,凭啥在人家医院门诊大厅摆灵堂,把个 死人摆在这里。医院本是个洁静的地方,让自己这么一弄,肮脏埋汰,污垢不堪, 细菌到处传播,这不是没有公德、没有人味吗?他越想越觉得这事办得缺德,能不 能讹来钱还两说着,就是讹来钱也是件丢面子的事呀! 面子这个东西,就这样势不可当地来了,来到他的喉头,来到他的胸腔。其实 这个东西始终就像蛇一样地蜷伏在他身体的某个角落,因为没有外界的刺激才暂时 没有蹿动出来。只是现在它像一个复杂的混合物突然萌动起来,撺掇出来,如同洪 水旋转在身体里,怎么也控制不住。张洪庆找到白守礼说,白大哥呀,我看这事就 拉倒吧,俗话说,劝人出钱如刀剐,这几天我也看准摸透了,医院那钱虽然多,手 指缝里漓落两个就够咱的了,但人家不肯出这个钱呀。白大哥你陪着我再找找萧院 长,蹚蹚路子,人家有意出两个钱呢,咱见好就走;人家没有出钱的意思呢,咱也 鸣锣收兵吧。 白守礼感到惊愕,这屯迷糊的事也真难管,简直就是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 他就没好气地问,你怎么又变调了,到底这是咋地了? 白大哥呀,屯子的人都笑话我呢!说我张洪庆跑到医院放赖,拿死人压活人, 都讲究成一窝蜂啦。这钱要的不光彩,要让屯里人笑得满地找牙呀!张洪庆嗫嚅着。 白守礼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大下巴一翘一翘的,就像一块破布片在忽闪。笑够 了他才嘲弄地说,我说你这观念多迂腐呀,都到了什么年代,你还面子面子的,现 在都是笑贫不笑娼,谁有钱谁受人尊重。如今是兑现的年代,黄金白银到手那才是 真的,其他都是假的,管他别人议论啥,又讥笑啥,嘎嘎响的钞票拿在手里,那才 叫本事,那才叫人物。说到这里,白守礼小眼一眯,现出满腹经纶的样子,颇有哲 理地说,人是个什么东西,一辈子做好人,你这辈子就苦恼个没完。我年轻的时候 比你还清高,比你还讲面子,结果是什么,清而不高,洁而不净,白白给别人当了 垫脚石,到头来一事无成,一钱不值,一无所获,一败涂地,净当龟孙子啦,满裤 裆都是黄泥!现在从广东到北京,从平民到官员,都是见到财神就磕头,见到款爷 就念喜歌,有谁白到手的钱不要,那可真是腰扎麻绳进城,纯粹的傻子一个。张洪 庆受了白守礼这顿呛白,似乎清醒了,也似乎更加迷茫了,犹如走进一片洼地里, 到处都是肮脏的污水,但也看到远处有一缕希望的曙光,正在织成一面胜利的绸缎, 迎头铺展在面前,顿觉心头又舒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