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这种摸底透风,实际上等于给白守礼传递信息:医院已经撑不住了,开始乞求 和解了。 白守礼立即捕捉到这可贵的动向,他对张洪庆说,我们赶快再紧锣丝扣,得趁 热打铁,一举把它拿下。他高兴得像个孩子,眉眼里都带着彩,一张阔嘴咧到耳根 子上,有些自恃不住地说,蛇要出洞了! 张洪庆有些迷茫,你咋知道医院要有动作? 白守礼脸涨得通红,上面的肌肉抽动着,像随时要飞溅起来,得意忘形地说, 你们屯那个姑爷不是来给咱送信来了吗?他见张洪庆迷惑不解的样子,才又一字一 板地说,你以为那是和你闲扯瞎唠呢?那是医院派来的托儿,前来探听虚实呢!他 告诉我们,医院里已开始撑不住了,准备掏钱赔偿了。 张洪庆脸上先是现出由衷的惊愕,后来眼睛便眯成一条缝,流露出无限的喜悦。 在他眼睛里突然出现一个奇异的幻影:停在厅中的那个深褐色的小棺材,突然之间 变成了一堆粉红的钞票,像滚动起来的瀑布正流向自己的腰包。他搓着一双大手, 那可好,那可好,我们终于整出头了。 白守礼瞥了眼张洪庆,你别高兴太早,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有些事 情越是到节骨眼上变数越大,咱还是早作应对才对。 但张洪庆并没有把这话听进心里,他又一次坚信,人间自有正义在,有理走遍 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医院把人给治死就得掏钱。他多么希望,萧殿军院长带着一 帮子人,垂头丧气地来到自己面前,又诚惶诚恐极为虔诚地向他求情和解。张洪庆 在心里也设计好了,如若真到了这一刻,他也并不想得理不饶人,讹人的名称总是 不好听的,钱这个东西也不能花一辈子,做人还得讲面子。面子就是尊严,尊严就 是在村人面前的分量,就是说出话来能在村人面前砸个坑。张洪庆突然意识到这个 问题,也看重了这个问题。 但事情过了一天,张洪庆发现医院又没有了任何动静,丝毫没有要解决问题的 迹象,就像这事儿从没发生过一样。萧殿军院长原先总是绕着走过门诊大厅,今天 早晨却破天荒地穿厅而过,和张洪庆打了一个照面,还用一种挑衅的眼光瞟着张洪 庆,昂首挺胸,一副傲然的样子。张洪庆看到这种情景,就像坐上了无底的轿子, 心里慌慌的不知如何是好。 张洪庆满大厅找白守礼,连个人影儿都不见,他又跑到院子里找。这时他抬头 看了看天,整个天空瓦蓝瓦蓝的,仍没有下雨的样子。天已经旱透了,好容易天边 飘过一团云,没等下一滴雨,瞬间又忽忽悠悠飘走了。此刻的景象正如张洪庆的心 境,他就弄不清楚事情咋就这么怪呢?怎么就不沿着自己设想的那样向前发展呢? 许多事情都是在“但是”之后,突然发生逆转,出现岔儿。张洪庆又开始手足无措。 这时他看见白守礼坐在院子的凉亭底下,一手拿瓶冰凉茶,一手夹支烟,正在 眯着眼看远处的假山。张洪庆几步蹿过去,扯了扯白守礼的胳膊,你还有闲工夫养 神哪,你看咱下一步棋该咋走呀?咋走?我说你也不听呀!白守礼把手中的冰凉茶 往后桌上一蹾,像有股邪火冲了气管子,张口就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我给你说的 让你再紧锣丝扣,给他们施加更大的压力。可你全当成耳旁风,你还让我说啥呀?! 张洪庆感到腿也软了,腰也弓了,他想说什么,可嘴唇碰了碰,终于没磕出一 个字,脸上只有茫然和惊愕,有几分恐慌的目光散乱地摆动了几下,便僵住了。 白守礼看了眼像木雕泥塑般的张洪庆,心中暗自发笑,眼前站的这个人简直就 是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木偶。他鄙夷地看了一眼说,昨天医院暗地里派托探风, 咱得趁机给他刮风,把风刮得再狂一点,再飙一点。咱们把尸首停在门诊大厅十天, 他们没敢把咱咋的,这说明他们心里有鬼,他们发虚惧怕。现在又派人摸底,更证 明了这点。这就到了双方较劲儿的时候,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整出更大的动静,必要 的时刻咱要上市进省。你在医院里再闹腾也是在他们的天地,这是天高皇帝远呀。 如果他们采取拖延战术,耗着咱们,就把咱们整垮了。所以咱得制造新的动乱,弄 出更大的动静,逼着他们出手,否则那是没有出路的。 张洪庆唯唯诺诺,浑浑噩噩,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好,我听你的,你说咋 整吧? 白守礼摇头晃脑,觉得自己成了个人物,他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通。张洪庆像 领旨而去的奴才,摇着尾巴走了。 正在张洪庆紧锣密鼓作准备的时候,做梦也没有想到,医院已先行于他,开始 粉墨登场了。这时只见从大楼里涌出一百多名医护人员,一律穿着洁白的大褂,分 列成两排,向街里涌去,横幅依然写着:还我医务人员公道,不许出卖员工利益。 白守礼心里那个乐呀,自己担心这动静弄不大,现在医护人员帮助自己摇旗呐 喊,擂鼓助威,这真是天助我也。他立刻让张洪庆赶忙拉队伍上街。一阵忙乱后, 除留几个身强力壮的在大厅里守灵外,不分男女老少,统统参加示威游行队伍。白 守礼嫌队伍不够壮观,又临时雇用了一些看热闹的,蹬三轮车的,只要随队伍走到 县政府大院,就发给五元钱,这支队伍渐走渐大。 这样就在中央大街上并排行走着两支队伍,一支是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请愿队 伍,一支是穿孝服的死者家属的示威队伍,因为都是白衣裹身,从远处一看,还以 为都是死者家属。 这下子可热闹了,几百名身穿素衣的队伍突然涌上街道,数不清看热闹的人云 聚而来,顿时到处都是密密匝匝的人群。本就不宽敞的街道被堵个水泄不通,流动 不定的人群哗笑着、打趣着、议论着,早已压倒了那些哭叫声。这时不论当事者, 还是旁观者,都是为了制造热闹,所以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情不自禁地从他们脸上 流露出来。这个时候最为沮丧最为惆怅的当属韩文利副县长,他最为担忧的事件终 于出现了,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弄出几百口人上街游行示威,说不定还会跑到县政府 来闹事,这岂不成了大乱子。自己耳提面命地和萧殿军讲,一定要千方百计别弄出 乱子,赶紧把事情摆平,他总认为是小事一桩。可正是这铺天盖地的琐碎小事,搅 得县领导寝食不安。有些小事可以小到忽略不计,但又可以大到翻天覆地,小事处 理不好是会坏大事的。韩文利在心里直骂娘,骂萧殿军这个可恶的东西。他让秘书 立即通知萧殿军给他回电话。 秘书走了片刻,电话就拨进来了,萧殿军开口就诉苦,我说县长啊,我也有心 花钱买平安,给死者几个钱打发了,也算净心啦。但医生护士不干,说新医院建成 后,非但没提高工资待遇,奖金反而比过去发得少了,现在再拿钱平乎这事,员工 死活不答应。我又是安慰又是解释,他们就是不听。我也不敢硬整,众怒难犯呀, 我怕摁下葫芦再起来瓢,这事就更棘手了。 韩文利不想再听他诉苦,也没有时间听他磨叽,就打断他的话说,你别说了, 这些我都清楚,谁让你们摊事了呢!不管咋说,保平安,保稳定,保和谐,这是压 倒一切的任务。我要求你立即把员工劝回去,否则要按待岗处理,在事关全局的问 题上,就不能心慈手软。听了这话,电话那端有了一种喜悦之情,只听萧殿军说, 好,好!早就应该有个坚决态度,有些人就是惯的。他渴望县长顺着这个思路,对 死者家属也采取坚决态度,但在谈到死者家属时,韩文利突然转换了口气,对死者 家属要耐心坐下来和他们谈,要多沟通,多对话,寻求解决的途径。 萧殿军在电话那端说,问题又回到原点上,不拿钱这个事沟通不了,也对不了 话。韩文利说,要多讲道理嘛。萧殿军似乎按捺不住气愤,也提高了嗓音,讲多少 道理他们认为都是假的,只有拿钱才是真的。道理是随着利益转的,怎么也沏不到 一个尿壶里。 韩文利大概觉得此时平息事态才是当务之急,便以和缓的口气说,我说萧院长 啊,我看钱还是要拿一点的,作为对死者家属的安抚也应该掏点钱,人民政府爱人 民嘛,必要的同情和怜悯还是应该有的,张小娟毕竟不是正常死亡嘛。电话那端立 刻接住话茬儿,给死者掏钱,以什么名义给钱?难道承认这是一起医疗事故?如果 是这样,医院的员工可就反嚼了,能把天作下来,那不同样会出乱子?韩文利轻声 笑道,我说萧院长呀,至于这话怎么个说法还用我教你吗?你快别跟我啰嗦了,赶 紧到现场,先把你们医院的人劝回去。然后让死者家属派代表,快协商怎么处理。 我等你的好消息,今天务必要拿下这个难缠的堡垒。 韩文利从二楼办公室的窗户往外看,县政府大院门外的街道上依然嘈杂纷乱, 死者家属排成横队涌在路上,故意不让一辆车通过,维持秩序的民警也被推来搡去, 整个人群像一窝蜂似的骚动着。正当这时,韩文利见萧殿军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只 见他站到马路牙子上,挥舞着胳膊,慷慨激昂地对医护人员说着什么。一两分钟以 后,医护人员的队伍就解散了,三三两两的朝医院的方向走去。 接着,韩文利又看到手术室主任高剑飞找到张洪庆,把他拉到大榆树下,连说 带比画地嘀咕了一阵。只见张洪庆连连点头,似乎那张木讷痛苦的脸上出现了笑模 样,就像一朵正盛开的菊花一层一层地朝外绽放。当张洪庆再回到死者家属中间时, 他们就像一群正在撕扯羔羊的狼,在得到一块鲜肉以后,哄地一声散开了。 一场乱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它付出的代价是医院拿出了整整四十万元。 半个小时以后,萧殿军给韩文利打来电话,说事件总算解决了。他还说张洪庆 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丝毫没有失去女儿的悲痛,只有发财的欢笑。韩文利副县长 说,解决了就好,别管他乐不乐啦。他又关切地问道,医护人员有什么反应?萧殿 军说,我的县长大人,我敢实话实说嘛,那样还不得把我给吃了,到现在他们还蒙 在鼓里。韩文利说,那你到底是怎样解释的?萧殿军在电话那端说,我说那是县政 府支付的民政扶贫款,医院一分钱都没掏。我担心这事纸里包不住火,雪里埋不住 孩子,早晚得掉底儿露馅。 韩文利听后哈哈大笑,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挺一时算一时吧。电话那端半天 没有动静,韩文利正欲放电话的时候,只听萧殿军瓮声瓮气地说,医闹儿不除,还 想有消停的时候?你就等着出第二个、第三个停尸事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