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睡在黑黝黝的船舱里,脑海里懵懵懂懂、昏昏沉沉。有时我像置身在摇篮里, 感觉身子在空中晃荡,在水上漂浮。忽然一阵猛烈的颠簸,不由得我翻肠倒肚,肝 肠寸断,我难受得像要死去…… 我隐约听到“啊巴、啊巴……”的呼喊声,这声音连续不断、不厌其烦地叩击 我的耳鼓,搅得我心里十分恼火。我无可奈何,只得吃力地睁开双眼。我伸手摸索 着拉亮床头灯,于是在微弱灯光之下,出现了一个壮实的身影和一张憨厚的脸—— 噢,原来是哑巴。是他在叫我。 被他叫醒之后,我才慢慢清醒过来。原来我现在是置身在一只海船上,这只海 船,伴随着隆隆的机器声,正航行在波涛滚滚的大海上。我们是到浙江嵊泗渔场去 捕捉带鱼的。先要到临近渔场的大成岛抛锚,做些准备工作,并且等风小之后,再 到渔场上去捕鱼。出海以来,晕船搅得我昏头转向,苦不堪言。 我家住在一个江边小镇,这是一个渔港。我从小就喜欢到港口去看船,看那些 满载而归的大海船。它们桅杆上扯着丰收的大红旗,敲锣打鼓的好不威风。船员们 个个红光满面,喜气洋洋。于是我暗下决心,长大之后要当一名海员,到海上去捕 鱼。 我如愿以偿,初中毕业之后,考进了水产学校。这次是我第一次出海实习,谁 料想第一次出来,大海就给我来了一个下马威,说实话,我现在有些后悔了,早知 晕船这么苦,我怎么也不会出这趟海的呀。 哑巴见我睁开眼睛,笑眯眯地把一碗热粥端到我面前。这时我才想起,我不吃 不喝已近两天了,而且还不停在呕吐,身子软弱得像一团棉花。大概哑巴见我快吃 不消了,所以给我送吃的来了。在我危难之时,亏他能想到我,我顿生一股感激之 情。 哑巴和我同住一个镇上,还是近邻。在一条狭长的鳞次栉比的街巷里,常常能 听到他的声音。哑巴自己是个聋子,他还以为别人耳背,所以一开口就扯着个大嗓 门,“啊巴、啊巴”地叫,他这一声叫唤,整条街上的人都能听得见。 哑巴从小就在船上长大,有关长江和大海的新奇事,他知道得多,而这些恰恰 又是我感兴趣的。我向往大海,因此在街上碰到他,总要跟他“聊”上一阵子。日 子长了,我不但了解到有关海上的情况,而且跟着他指手画脚的,学会了简单的哑 语,能跟他作一般的交流。 我这次出海,偏偏就这么巧,和哑巴同在一条船上,而且睡在同一个船舱里。 更让我想不到的是,睡铺还紧挨在一起,我睡外铺,他睡里铺。由于船体结构的关 系,他睡的里铺很小,就像一只长长的箱子。要进入他的里铺,先要在我的铺上躺 直身子,然后再慢慢地挪进去。到了里边,就再也直不起身子了。这种又窄又小的 床铺,像我这小个子,也只能勉强挤进去,更何况他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睡在 动弹不得的箱子里,你说他有多难受噢!但是有什么法子,船员的睡铺是论资排辈 的,一切都得老大说了算。哑巴是个低等船员,也只好睡这种最蹩脚的铺位了。更 何况他跟现在的船长有过矛盾,这次出海之前,两人还大闹过一场呢!所以哑巴他 能有好果子吃吗! 哑巴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托着我的后背,准备喂我喝粥。虽然出海以来汤 水未进,但由于胃里难受,所以我也不觉得饥饿。在哑巴的一再催促之下,有点盛 情难却,我强打精神,便坐起身来,准备喝粥。谁知我刚一抬头,就一阵恶心,一 股酸水喷发而出,弄得舱板上一片狼藉,满地的肮脏。整个船舱内,一股酸臭味立 刻弥漫开来。哑巴用手捏住鼻子,“哇哇”直叫,同时他赶紧拿来拖把,擦干净地 板,然后再扶我躺下。 说来也怪,经呕吐这么一折腾,心口不再堵得慌,反倒感觉舒服多了。 又隔了一个时辰,风力逐渐减小了,海浪似乎也平稳了些。刚出海我就晕倒了, 还未走出过船舱,见过大海。看海是我儿时的梦想,大海究竟有多大,是个什么模 样,始终是我心中的一个谜,所以我坐起身来,伸头向外张望。 哑巴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他又来到我身边,准备扶我到甲板上去看海。 隆冬的早晨,天还没有亮,海与天黑糊糊的混沌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在哑巴 的搀扶之下,我摇摇晃晃地走出船舱。当我来到甲板时,顿觉凉风扑面,浑身冷飕 飕的。此时我们的船正顶着风在航行。船身在浪尖上不停地摇摆着,跳跃着。尖尖 的船头劈开巨浪,激情澎湃的浪涛之上,翻卷着白色的泡沫,然后在船的两边呈八 字形,经久不息地向两边扩散开去,犹如海鸥矫健的双翅在搏击风浪。 猛然间,“哗”的一声,一个大浪扑来,一道水帘从天而降,泼了我一头一脸。 我不由倒抽了口凉气,浑身直打哆嗦。哑巴赶忙用衣袖擦掉我脸上的海水,并脱下 棉大衣,裹着我的身子,我这才慢慢地缓过神来,站稳了脚跟。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青灰色的天空和湛蓝的大海之间已能分辨出一条长长的海 平线了。这时哑巴用手指着东方,“啊巴、啊巴”地叫我看。我按他手指的方向, 凝神远望,可是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固执地指着那个方向,并用双手圈成一个圆 形,并作向上升腾状,这时我似乎领悟到,可能那个地方有什么名堂,于是我便仔 细观察起来。 东方开始发白了,天际间也明显地在明亮起来。同时我还看到,在水与天的交 界线上,散落着几个大小不等、或远或近、或明或暗、形状各异的黛色的物体。远 远看上去像冬瓜、像躺倒的葫芦、像直立的灯塔、像气球漂浮在海面上。当时我想, 这是不是人们所说的海市蜃楼啊?我用手势比画着问哑巴,这些是什么怪物? 他一时表达不明白,我只好请教在驾驶室内掌舵的船长。船长姓陈,陈船长对 我说:“这些都是山岛,我们要到那个地方去抛锚避风呢!”我再仔细看看,诧异 地问:“这么小的山岛,怎能停船?”陈船长阴阳怪气地笑笑,酸溜溜地说:“大 知识分子,这你就不懂了吧!现在看它很小,到了跟前你就知道了。” 当太阳跳出海平线时,天空霞光万丈,海面上金波跳跃。看到如此美景,让我 激动不已,早已把晕船的苦恼甩到脑后去了。真是不虚此行啊!感谢大海,用这盛 大的礼仪来迎接我这个不速之客。 哑巴见我这么高兴,他指着金光灿灿的太阳,用手比画着,也兴奋不已,得意 地傻笑不停。 嵊泗渔场坐落在浙江东部海面,同时又临近长江出海口。带鱼是喜温的鱼种, 每年冬季冷空气来临,海水的温度由北向南逐渐变冷,因此带鱼便追随着它适应的 水温,也自北向南转移。当它们来到浙江嵊泗列岛这一带海域时,遇上了从长江内 冲出来的大量浮游生物,这正是带鱼的极好的饵料,于是带鱼便在这里回游、捕食、 产卵。人们就利用这极佳的时机进行捕捞,到时候,沿海各地有上万条渔船来这里 捕鱼。那些大大小小的木帆船、机帆船、渔轮,像赶集一样,原本广袤冷清的海洋 和孤独的山岛,一下子热闹沸腾起来了。 我们是第一次到这个渔场来捕鱼,既没有经验,又无人指点。在大跃进的年代 里,全凭一股闯劲。我们冒着风险,远涉重洋来到这里捕鱼。 我们的船是一艘小型的捕鱼船。船上装着两只小舢舨,那小舢舨轻巧灵便,捕 鱼的时候把它们推下水,两只舢舨合拖一张网,在海面上捕鱼。当天捕鱼结束后, 再把舢舨拉上大船。 我们这只船上共有八个人,有陈船长、王大副、司机和我,还有几个普通船员, 当然还有哑巴。其中司机是女的,叫杨小英,大家都叫她英子。 英子学开机时间不长,她还在轮机学校学习,因为急缺司机,只好让她提前回 来了。 我们的船又航行了两个多小时,才抵达海岛。到了跟前,我才看清它们的真面 貌。原来是一座高大无比的庞然大物,它四面环海,就像漂浮在海的中央。当时我 曾傻乎乎想过,这么重的山,怎能浮在水面上而不会沉下去呢? 这座高山峰峦叠嶂,沟壑纵横。在山的褶皱里,有苍翠的树木和依山而筑的房 屋。那山上的路,蜿蜒曲折地通到山顶。高耸的山顶上,云雾缭绕。行人们沿着山 路上上下下,远远看去,人的身影就像蚂蚁似的在缓慢地爬行。我第一次见到海岛, 对我来说,这里是一个世外桃源,一个神奇的世界。我萌生一个想法:最好能到山 上去游览一番。 我们的船慢慢地驶进了港湾,抛下铁锚。船员们收拾渔具,英子钻在机舱内检 查机器,做好天晴后出海捕鱼的准备。王大副带领着船员们在做最后的检查。 这个港湾里,早已经停泊了很多渔船,也都是等风小之后出海捕鱼的。人们趁 这避风的空闲时间,纷纷摇着舢舨上山,有购买物品的,有修补渔网的,有上山添 淡水加柴油的,有上岸看热闹、活络脚头的。好多小舢舨在海面上来来往往,穿来 插去,十分繁忙。这片阔广的海面,就成了一个繁华而又拥挤的街市。 我看到这一切,心里痒痒的,多么羡慕那些上山的人啊。但是海岛上岸,不像 内港那么方便,只要支个跳板就能上岸了,在海上必须用小舢舨做渡船,否则你只 好望山兴叹了。嗨!机会来了,陈船长要上岸了,他叫哑巴和几个船员把舢舨推下 水。他是个烟君子,烟瘾很大,这几天在航行中烟都抽光了,他要上岸买香烟。我 心中暗喜,这是个极好的机会。我可以上山了!这时我鼓足勇气,向船长提出我也 要上山。 船长阴沉着脸,皱皱眉头不吭声,像不大愿意似的。当时我的心凉了半截,我 是个实习生,是执拗不过船长的,只好忍着。我怏怏地坐在大船上,闷声不响。 哑巴站立在小舢舨的后梢上,手里撑着船橹,见我垂头丧气的样子,他对船长 指手画脚的,“啊巴、啊巴”地直叫,意思是叫他让我上山。船长生气地瞪了他一 眼吼道:“就你会啰嗦,多管闲事,快摇吧!”哑巴见船长不理他,他握着橹把, 站着不动,与船长软硬兼施地磨着。船长早就领教过哑巴的犟脾气,他要做的事, 五头牛也拉不回头。船长连打哈欠,烟瘾难熬,上山心切,所以最后只得依了哑巴。 我欣喜若狂,赶忙上了舢舨,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恨不得一步跨到山上。 上岸之前,哑巴用手拉拉船长,又指着我,再指指山上,一脸认真严肃的样子, 看来他是不放心,要船长带好我。船长甩开他,生气地吼道:“你这死哑巴真烦人, 去、去!” 哑巴尴尬地咧嘴笑笑,目送着我们一个个跳上岸,然后摇着小舢舨离开码头。 但是小舢舨又不能离开码头太远,他还要接大家回船。码头上有海浪,舢舨不能直 接停靠,只能在附近海面上转悠。摇舢舨来回摆渡,向来是哑巴的任务。 上岸之后,我的身子感觉仍在晃荡,在风浪里颠了几天,人好像还在船上。脚 下仍然站立不稳,开始走路打着踉跄。我略略定了定神,站稳脚跟,然后再开始爬 山。 路不宽,山很陡,都是碎石黄泥路。我爬了几步,停下来回头看看,哑巴还仰 头望着我,并用手向我挥舞,他是在目送着我呢!船长年轻力壮,他爬得快,我气 喘吁吁地在后边紧跟,行不多时就被落下了。但我并不着急,心想,只要沿着山路 向上走,总归能到达山顶的。俗话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嘛,我很自信地继续向上爬。 山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陡,终于无路可走了,船长又不见踪影,我使劲喊了几 声,也没有回音。没有法子,只好回头,重新找路。谁料这一回头不要紧,让我看 见了万丈深渊下的大海,海面上是犬牙交错、龇牙咧嘴的礁石……我再向周围看看, 原来我已爬到悬崖峭壁这个鬼地方了。这可怎么办呢?如果往后退,脚下一滑,就 会坠落到那些礁石上,那是必死无疑的了。 我顿时心发慌,腿发软,脑子里轰然一声,身体立刻像在空中旋转起来。我后 悔莫及,怎么会鬼使神差糊里糊涂地走到这个绝壁来了呢?心想,这下完了!脑子 里只有一个字,就是死。看来必死无疑了……反正得死,还不如横下一条心,一闭 眼睛,尽早跳下去解脱了吧!我再也经受不了这种撕心裂肺的折磨。 就在这危急时刻,我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啊巴、啊巴!”我下意识 转头循声看去,啊!是哑巴。他站在小舢舨上,正在不停地对我大声吼叫,同时张 开双臂,做着向下趴的姿势。当时我领会到,他叫我赶快趴在地上,千万别动。 我顺从地趴下身子,伏在绝壁上,一动也不动…… 哎!说来也怪,在地上趴了一会,我的心就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像变了一个人 似的,不像先前那么烦躁了。 也许因为刚才过度紧张而虚脱的缘故,神经稍稍松弛之后,就有点昏昏欲睡之 感…… “啊巴、啊巴!”忽然我又被哑巴的叫声唤醒。这声音是从我头顶的悬崖上边 传来的。那声音明显不如先前那么刺耳响亮了,而是显得低沉而嘶哑。那时我还想 到,也许刚才他死命地叫喊,把嗓子喊破了。 他一边叫喊着,一边从悬崖上垂下一根绳来。我意识到,这根绳子对我来说意 味着什么。我一把抓住绳子,如获至宝。有了这根救命的绳子,心情便慢慢平静下 来。我赶紧把绳子绕在腰间,并打了一个绳结。 哑巴向下探着身子,见我已将绳子系好,立即将绳子向上拽,我自己连爬带蹬, 攀到了悬崖上边。到了哑巴跟前,我瘫倒在地,就像死过去似的。 受了这次惊吓,我再也无心上山观景,在哑巴的搀扶下回到了小舢舨,准备回 船。 回船之后,我惊魂不定,神志恍惚,像生了一场大病,好几天也没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