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到了农历大雪这个节令,是捕捉带鱼关键的时候。这时候海里的带鱼越来越多, 只要下网,拔起来网里总是沉甸甸的。英子还亲口对哑巴说,等满载而归的那一天, 我们就在镇上举行婚礼,而且要办得热热闹闹的。所以今天哑巴的热情特别高,天 刚蒙蒙亮就出海了。一连开了好几网,都是大网头。我们这条船共有四个船舱,眼 看着最后一个船舱也都快装满了。哑巴开心得合不拢嘴,比划着:我这个代理老大, 也好有个交代了。 这天下午,虽然天气预告说要刮风,但是当时天气还不错,不像马上就有大风 来临的迹象。所以哑巴决定继续开网,抢在风前把船装得满满的。 天黑之前,西北风果然来了。哑巴来到机舱,他现在做事也小心多了,凡事总 想与英子商量。这个时候,是继续开网呢,还是返航进港,他要听听英子的意见。 英子的脚伤还没完全好,哑巴一有空就下机舱,给她端饭送水的,一天要跑好 几趟,不再像以前,怕别人说闲话,惹得英子听到了不高兴。自从有了那一夜,他 的胆子也大多了,更何况英子的脚伤还没好呢,这也是他船老大的分内之事嘛! 英子看见哑巴走进机舱,听说是要征求她的意见。英子朝他望望,她当然猜到 哑巴现在的心思。但她还是故意试探地问:“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呀?” “我想再开一网,把船装满了,我们就可以直接回家了。” 英子果然猜中他的心思,她笑笑说:“你是船长呀,那就按照你的想法办吧, 不过风已经来了,只能开这最后一网!然后我们立即返航,你说好吗?” 正合他的心意,哑巴兴高采烈地点点头。然后他兴冲冲地出了机舱,对船员们 把手一挥,指挥大家抓紧时间,继续开网。 最后一网的鱼特别多。渔网才拔到一半,已经沉重得拔不动了。这时候风也越 来越大,船身剧烈地摇摆。当渔网即将拔到网梢时,船帮下的水面上,陡然冒出一 个银色的大鱼包来,鼓鼓囊囊的,总有一千多斤重啊!这么大的网头,真是难得一 见,大家欢天喜地地高声欢呼。 网里的鱼太重,只好张罗着用吊杆吊。哪知吊杆绳刚上劲,船身猛地向一边倾 斜,差一点把船拉翻。大家都吃了一惊,冒出了一身冷汗,眼看吊杆不行,只好另 想别法。 这么重的一网鱼,弄不到船上怎么办?鱼包紧靠渔船,随着风浪的增大,船身 和鱼包相互摩擦、冲击,要不了几下渔网就会撕破,哑巴心急如焚,跳上跳下的, 脸都急白了,他平生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个难题。 英子听到上面吵嚷声,不知出了什么事,忍着脚痛,爬出来看看。当她把头伸 出机舱一看,原来是一个大鱼包漂在海面上。大家七手八脚的,怎么也弄不上来, 船员们正在发急呢。 英子仰头看看,天色越来越黑,风也越来越大。洋面上也看不见一条渔船,人 家都回港避风了。于是英子做手势对哑巴说:“你狠狠心,把鱼包丢掉吧,赶快回 港避风。” 哑巴真是没想到,英子居然要他丢掉大鱼包,在平时他什么都听她的,可这次 他办不到了。他对英子瞪大了眼睛,涨红了脸,“啊巴、啊巴”地吼着,死活不肯。 到嘴的肥肉,他怎肯丢啊。这一网鱼只要弄上船,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英子见哑巴只顾忙着干活,不再理睬她,她心里也着急了。她咬着牙,忍着脚 痛,跌跌撞撞走到哑巴身边,用哑语发火地对哑巴说:“你不能只为了一个鱼包就 什么也不顾了,你看风浪越来越大,还是放弃吧,这一回我求你了!”还没等英子 说完,一个大浪扑上船来,英子因脚痛站立不住,摔倒在甲板上。 哑巴抢先一步,扶住英子,并用手语对她说:“千载难逢的大鱼包,怎能白白 放弃,你放心吧,我会想办法的,你快进机舱去吧!”他话没说完,又赶紧去弄那 个大鱼包了。 后来哑巴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他把鱼包上面的网开了一个口子,用大“捞海” 把鱼从网洞里掏出来。这个办法还管用,只是速度慢了点,耽搁了不少时间。 网里的带鱼弄上船之后,已将近半夜了。急急忙忙把两只小舢舨拖上船,掉转 船头,直奔家乡浦福港。 船上装满了鱼,船身很沉重。茫茫大海,黑夜沉沉,浪涛滚滚,渔船像一只水 鸭子,在浪窝里穿行。一会儿浮上浪尖,一会儿又跌入浪谷。 哑巴站在驾驶室内,两眼盯着前方,然而眼前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船头 前腾起浪花,铺天盖地泼洒开来,淋得他浑身湿透,两眼被海水呛得生疼。他两只 脚坚定地站立在驾驶室内,手中紧握住方向盘,忽左忽右,迎接着一个个扑面而来 的大浪。此时他精神抖擞,信心十足:我们一定能顺利地返航!英子说了,回港之 后,我们要热热闹闹地办婚事…… “不好了!一只小舢舨冲走了!”一个船员的喊声,把哑巴从美好的憧憬中惊 醒。 当时我在驾驶室旁边,我马上把情况告诉哑巴,哑巴听后,立即放慢了车速, 打开探照灯,向海面上搜寻,但是照了一圈,没有发现小舢舨。哑巴着急得直跺脚, 他马上转动方向盘,再到别的海面去搜寻。 正在大家心急地寻找小舢舨时,一个更加紧急的险情出现了,英子从机舱探出 头来,高声喊道:“快来人哪!机舱进水了!” 我把这个险情告诉哑巴后,他把方向盘交给王大副,急急地奔向机舱。我也紧 跟着下了机舱,想看个究竟。 机舱内,水已漫到地板之上,英子的双脚踩在水中。原来天窗上的玻璃被海浪 击碎了,大量的海水从机舱顶上倾盆而下。只见英子手足无措地哭喊着,惊恐万状 地看着哑巴。 发生了这种情况,怎能叫她不急呢,机器被水淹了就会停机,严重的还要爆炸。 我们的船就会因没有动力而失控,在滚滚的浪涛中就有翻船的危险,后果不堪设想。 哑巴刚刚走进机舱,英子就一把拉住了他,而后用手语对他说:“哑巴!怎么 办呢?快想法子啊!” 此刻哑巴并没有看她,而是两眼盯着进水的天窗。他看了片刻之后突然转身, 踩着扶梯急匆匆向舱外走去。 英子哭着,上前一把抱住哑巴的腿说:“哑巴,你要到哪里去?你不要离开我, 我们要死就死在一起呀!”哑巴动情地对英子摇摇头,猛地把她推开,跨出机舱, 奔向甲板。 英子被推倒在地,哭喊道:“哑巴!哑巴!你要干吗?你——你不能这样丢下 我们呀!” 我见哑巴不听英子的恳求,反而甩手离去,连英子跌倒在地,浑身是水,他也 不管不顾的。我一时弄蒙了,哑巴平时不是这样,今天像变了一个人,他怎么啦? 我心里十分疑惑。我走到英子跟前,把她搀扶了起来。 不一会儿工夫,忽然天窗进水停了。我觉得蹊跷,再仔细看看,原来天窗上已 盖上了一层帆布。我立刻想到,这块帆布一定是哑巴盖上去的,我坚信没有别人, 一定是他。当时我想,关键时刻还是哑巴,我刚才差一点错怪了他。是哑巴救了这 条船和全船人的性命啊! 当我正在庆幸即将脱离险境的时候,忽听得外边叫喊声一片:“哑巴!哑巴!” 我预感到情况不妙,急急忙忙地走出机舱。此时王大副正在大声喊叫:“不好 了!哑巴被海浪冲走了!”我的胸口“咚”的一声,像被铁锤猛然一击,我一个踉 跄跌倒在甲板上。 甲板上“哑巴!哑巴”的哭喊声,惊动了机舱里的英子。 英子顾不得脚痛,硬是咬着牙,撑着一根棍子来到甲板。一听说哑巴被海浪冲 走,如晴天霹雳,她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 自从哑巴失踪的那一刻起,我们的船一直没有回港避风,冒着狂风巨浪,日日 夜夜地在海面上找寻,找了三天三夜也不见踪影。 王大副泣不成声地说:“盖帆布理该是我的事,当时我怎么没想到,他却抢先 去做了。我在驾驶室内掌着方向盘,见他吃力地扛着帆布,爬到机舱顶上,刚刚盖 好帆布,偏就那么巧,一个大浪扑来,就把他冲走了。哑巴啊,好人哪……”他话 未说完,又呜咽地哭了。 英子这些天哭干了泪水,哭哑了嗓子,滴水不进,一句话不说,晕过去几回。 她口中只喃喃地低声重复着一句话:“都怪我不好,我不该同意他开那最后一网, 是我害了他,我对不起他呀!” 我们与单位通了电话,家中也派人出来,一连找了几天,还是踪影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