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港之后,我带着沉重的心情,又回到省城继续读书。动身之前,我也没敢和 英子告别,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她家的房子,怕见了她自己忍不住要哭,会使英子更 伤心。 毕业之后,我留在省城工作。我一直没空回家,但老是为哑巴的死而痛惜,也 为英子的孤独而牵挂。后来从老家的来人中得悉,英子怀孕了。为了照顾她,从外 单位暂借了一名司机,接替她的工作,临时让她到渔网厂上班。 听说英子怀孕,我为她欣喜,又为她悲哀,同时还有一种担心,她未来的孩子 会健康吗? 事隔一年半之后,在一个初夏,我回到了浦福港。那天晚饭之后,我就抽空去 看看英子。 她仍然住在老地方,熟门熟路,没多远就走到了她家。不知为何,我有点忐忑 不安。她生活得好吗?但愿她能平平安安,不要再出什么意外。 我轻轻地敲了门,里面应了一声:“哎,来啦!”一听就知道是英子的声音。 所以她没开门,我先亲切地叫了一声:“英子姐!” 英子开了门,一看,先是发愣,而后她略带惊喜的口气说:“哎哟!想不到是 你呀!好长时间没见了,快、快进来。” 她快人快语,待人总是那么热情。她穿一件淡蓝色的短袖上衣,藏青色的裤子。 但她眼窝深陷,面容憔悴,额头上已有细密的抬头纹了。我好一阵感慨,哑巴的不 幸,对她打击太大了。 这是一套简陋的、砖瓦结构的房子,一共两间。进门便是堂屋,左手一侧有个 小门,通向卧房。 我走进堂屋。右边靠墙有一张小方桌。桌子上有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略 显暗淡。 桌子上摆放着裁剪的衣裳。我一眼就认出,那件衣裳是英子从前爱穿的红底白 花的上衣,看样子正在改制一件小衣裳。当时我想,看来她已生了,那孩子肯定就 在卧房里睡觉,但是我没敢提孩子的事,这是个敏感的话题,万一生的是……我不 敢往下想。 堂屋的后壁墙上,挂着一个镜框,是哑巴的遗像。一张憨厚而淳朴的脸。他的 音容笑貌,顿时出现在我眼前。他在那悬崖峭壁上救我性命,他勇闯狭谷水道,雾 海夜航,以及机舱顶上扛着帆布抢险,挽回了全船人的性命……这一件件,一幕幕, 像过电影似的在我眼前展现。我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时间真快,已经一年 半过去了。” 英子就站在我身旁,和我一起在看那张遗像。她接着我的话题也感叹道:“可 不是吗,当初要不是当什么代理老大,要不是那最后一网送命的鱼……哎!说来说 去,都怪我。” “英子姐,你也不要太自责了。”我劝说道,“你要好好生活,要保重自己, 他的在天之灵也会保佑你的” “一年多来,我不知做过多少梦,总是梦见他回来了,他还是那个大大咧咧的 傻样,醒来之后……我特别伤心,你说,这么一个好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命呢?” 接着她又哽咽着流起泪来。 见她如此,我的心里也很难受,我也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劝慰她。我们静静地坐 在方桌旁,看着门外幽深莫测的夜空,沉默了许久,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多前,那风 风雨雨的岁月。这岁月曾经让人激动,但现在更多的是感伤。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人从门前走过,他稍作停顿,并向屋里张望了 一眼,然后就走过去了。我们并未在意,以为是一个陌路人,找错了人家,继续拉 着一年前的话题。可是没隔多久,好像还是那个人,又走了回来,他仍然朝我们看 了一眼,之后,就急匆匆地走开了。在堂屋里的灯光映照下,我隐约看到,此人披 头散发,衣衫褴褛,从头到脚,乌漆墨黑的,只有一双眼睛闪着亮光。 这人因何在门口徘徊?我正在疑惑之中,忽然听得英子吃惊地大喊一声:“谁!” 我们静等了一会儿,没有回音。但是能听到“咚咚咚”急促走开的脚步声。 英子跳起身来,也没来得及和我打招呼,就急匆匆地出了门。 一时我还弄不清楚,她为何急着出门。为了她的安全,我也跟了出去。 夜空月朗星稀,万籁俱寂。 我紧紧地跟着英子,英子紧跟着前面的那个人影,急急向江边大堤走去。 渐渐走近江边大堤的时候,那涛声也越来越响。 到了大堤上,那个人影站定,他面对着惊涛扑岸的长江,大声吼叫起来。那吼 声是喑哑的,然而是撕心裂肺的,听了叫人毛骨悚然。 英子听到这吼叫声,她按捺不住了,声音颤抖地问:“你是谁?你——你是哑 巴吗?” 一个大浪扑向大堤,“嘭”的一声,惊天动地。 我的脑海里猛然一怔:什么,是哑巴?这可能吗,莫不是她想哑巴想疯了? 但是,英子连跌带爬地也上了大堤,坚信不移地扑到那人身上。然而那人却推 她、搡她,不让她靠近,挣脱着想要离开。 英子跌跪在地,死死地抱住他的双腿,哭嚎道:“死哑巴!真的是你吗?你怎 么啦!” 此刻,我只能相信英子,夫妻之间是有灵性的,她不会认错的。但是我弄不明 白,哑巴他为何不回家?又为何不理英子呢?这简直不可思议。不,可能是英子认 错人了。 我走上前去,扶起英子,然后就着月光,仔细地看了那个人,啊!天哪,他果 真是哑巴!我惊喜过后,接着又生气地用哑语问他:“你为什么这样对她?” 哑巴激奋地用手指我,又指指英子,然后两个大拇指相对,表示我们已是一对 夫妻了。 我恍然大悟,刚才我和英子在堂屋里说话,他误以为我们已经结成夫妻了。所 以他徘徊了一阵就急急地走开了。 英子弄清楚哑巴的想法之后,在他肩上捶了两拳,并用哑语告诉他,说我在外 地工作,难得回来,叫他不要胡思乱想。接着她就拖着哑巴急忙往回走。 回到家里,英子赶紧把哑巴拉进卧房,点上一盏灯,又抱起熟睡着的孩子,送 到哑巴面前,叫哑巴抱着,同时告诉他:“这是你的儿子。”并用手指着孩子的脸 问,“你看,像不像你呀?” 哑巴抱着儿子,连连点头。此刻他热泪盈眶,张着嘴巴,嘴唇嚅动着,像要跟 儿子说话似的……他忽然用手指着儿子的耳朵和嘴,用疑虑的目光看着英子。 英子点点头,笑容满面地告诉他:“已经到医院去检查过,一切正常。”哑巴 激动得泪水直流,把孩子抱得更紧。 英子一把将他父子俩揽在怀里,三人抱成一团。 孩子被惊醒了,“哇”的一声大哭。英子赶忙抱过孩子,放到床上,哄他继续 睡觉。 我们三个人回到堂屋,坐定之后,听哑巴“讲”了落水之后的那段经历。 原来那天黑夜,哑巴被海浪冲入大海之后,凭着他多年用凉水冲身所练就的耐 力,他没有被冻死。又凭着他的体力和一身游泳的本领,他在浪窝里钻,浪尖上划, 终于熬到了天亮。 天色大亮之后,看到海面上一片白茫茫的,一艘船的影子也没有。他又感觉饥 饿难忍,浑身乏力。他的一双手臂又酸又麻,几乎举不起来了,于是整个身子慢慢 下沉……他一连呛了几口水,顿时脑海里嗡嗡作响,心一阵狂跳。那时他想:“完 了,今天要淹死在海里了,我再也见不到英子了。”他心里呼唤道:“英子!英子! 快来救我啊!” 就在哑巴几乎绝望的时候,这一声声心灵的呼唤,使他浑身力量陡增。他竭尽 全力手臂一挥,双脚一蹬,一个鲤鱼打挺,头部蹿上水面,急促地吸了一口气。于 是,他又继续向前游了。他一边游一边心里不停地喊着:“英子!我不会死,我一 定要回到你身边!” 可是不一会儿他又累极了,即将支撑不住,他感觉身子不再朝前,而又在慢慢 地下滑。接着他蒙蒙眬眬的,好像英子总站在他前面,向他伸着两只手,在拼命地 呼喊着:“哑巴!快把手伸给我!快呀!”哑巴突然惊醒,下意识地向上伸出了双 手,他的头再一次探出水面。他此刻意识到,由于过分疲倦,现在他很想睡觉。以 前他常听老海员提到过,如果遇难在海上漂流,最怕的是疲惫过度打瞌睡。因此当 他极度疲劳而昏昏欲睡的时候,哑巴就咬自己的舌头,他只能以疼痛来醒脑提神, 不能让自己因昏睡而溺水死去。 哑巴在恍惚之中好像英子总是拉着他的手,领着他向前游,就这样又坚持了几 个小时,忽然他看见远处有一个小黑点,隐隐约约,忽隐忽现。他精神为之一振, 萌生了一线希望,假如是一块木板,哪怕是一个漂浮物,这对他来说是何等重要啊! 他马上振作起精神来,更加奋力地向那个黑点游去。 他游着游着,与那个黑点渐渐靠近了,那个黑色的物体渐渐在放大,等到了跟 前一看,原来是一只小舢舨。更使他惊喜万分的是,这只小舢舨,竟是自己船上丢 失的那一只。 见到了自己的小舢舨,格外亲切,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他精神倍增。此时他 忘记了疲倦,赶紧爬了上去。 然而小舢舨上空荡荡的,没有船橹,连一根篙子也没有。虽然风浪已平静了不 少,但是周围仍是汪洋一片,没有一个船影,小舢舨只好随风飘荡。 他瘫软的身子依靠在小舢舨的船舱里,他觉到腹中疼痛,饥饿难忍。在小舢舨 上找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一点可以充饥的东西。黑夜又渐渐降临,眼前一片漆黑。 他实在支撑不住了,一头栽倒在舱里,昏睡了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他似乎觉得小舢舨颠了几下就不动了。原来是小舢舨漂到了海 边,搁浅在海滩上了。哑巴那时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他费尽力气,想睁开双眼看 看。然而眼皮如铅一样重,始终没能睁开。接着又堕入了噩梦之中…… 一阵瓢泼大雨,把哑巴浇醒。他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海 滩。他坐在小舢舨上,饥肠辘辘,腹中剧烈地疼痛。他睁大一双饥饿的双眼,向海 滩上找寻,想能找到一点充饥的东西。他终于眼前一亮,看见了一条死鱼,有筷子 那么长,只见它肚皮朝天,静静地躺在泥地上。他如获至宝,不知哪来一股劲儿, 竟能一步跨出小舢舨,将那条小鱼拿起来就啃。一会儿工夫,那条鱼就被狼吞虎咽 地吃下了肚。 吃下了一条鱼,似乎有了点精神。他接着四处寻找,又陆续找到了一些活的蟛 蜞、蛤蚧、泥螺等杂七杂八的东西,他知道这些海物生的活的都能吃。他吃了这些 东西之后,浑身有了力量。此刻他坐在泥地上,有心情向四下里张望了,于是他看 到了西边的地平线上,有一条长长的深蓝色的带状物体。凭经验判断,这是陆地上 的树林,有树林的地方必定有人居住。现在他开始盘算,接下来怎么办。 他首先想到了小舢舨,如果用它到海上去寻找自己的船,这茫茫大海,到哪里 去找?再说小舢舨上什么工具也没有,又无法行驶。 他从泥地上爬起身来,坐到小舢舨上继续思考。一阵大雨过后,天色渐渐转晴, 西边的树林也清晰明亮起来,再仔细看看,似乎比刚才初看时要近得多。于是他做 出了决定,丢掉小舢舨,从陆地上走回家。 他拿定主意之后,认准方向,先朝西边树林走去。没走多远,他回过头去看看 小舢舨,小舢舨和自己一样,都是孤零零的一个,哑巴有点依依不舍。他两眼泪汪 汪的,嘴里“啊巴、啊巴”地喊了几声,并向小舢舨挥了挥手,算是向它道别。 哑巴向那片树林走去,海滩上厚厚的淤泥深没过膝,每跨前一步,需要艰难跋 涉,没走多远就气喘吁吁了。他走了将近一天,才走进了那片树林。这是一个海堤 防护林,树林之中有几户人家,都是那种简陋矮小的房子,茅草顶,泥巴墙。他不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离家有多远,这必需打听清楚。 哑巴走近一户人家,看见一位老人站在门口。哑巴走上前去,指手画脚地,口 中“啊巴、啊巴”地喊着。老人见他头发蓬乱,浑身泥水,以为是个疯子,神色慌 张地赶紧把门关上。 哑巴在门外愣了一会儿,只得无奈地离开了,然后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在 乡村的小路上他又碰到了几个人,人们都是急急地避开他,不肯与他搭腔。更让他 难过的是,连狗也欺负他,不停地追着他咬,把他赶出村外。 他既不识字,又不会说话,在村外转了几圈,只好怏怏地走开了。那天夜里, 又下起了大雨,他只能弄来一些乱草盖在身上,饥寒交迫地在荒野里过夜。他伤心 地哭了,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哭得这么伤心。 不过他并没有就此趴下,天亮之后,他又振作起精神来了。他的头脑是清醒的, 他知道长江是通海的,沿着海边向北跑,就能到达长江。到了长江口,他就熟悉了, 那一带渔船经常在长江里来来往往。只要沿着长江的南岸一路向西走,就能到达自 己的家乡浦福港了。他心里盘算着,确定了方向,沿着海边,毫不犹豫地朝北走。 但是沿着海边走,并非他所想象的那么容易,海岸线上有高山丘陵,有河湖港 汊,走不通要重新寻路,但是哑巴回家心切,日夜兼程。一路上见桥过桥,见河过 河,见山爬山。肚子饿了,沿路乞讨,吃不饱,就到田里偷萝卜,挖山芋。不管什 么,只要能填饱肚子,他都吃。 在途中他也生过病,他睡在桥洞下,或是废弃的窑洞里,喝不到一口水,没有 一粒米下肚。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在死亡线上熬煎,苦苦挣扎。 他从冬天走到夏天,又从雨季走到干旱,不知走了多少路,不知走了多少天。 他只管拼命地向前赶,他一心想着能早一天见到英子,他相信英子也一定在等着他 …… 听哑巴诉说到这里,英子已伤心得听不下去了,她扑到哑巴身上,两人紧紧地 抱在一起,号啕痛哭。 …… 事隔几年之后,我又去看过他们几回,方船长退休了,他推荐哑巴做了他的接 班人,成了名正言顺的船长。英子也回到船上当司机,她放心不下哑巴,同时她也 离不开哑巴。 孩子也长大上学了,由方船长老夫妻俩照料,也正好与老两口做个伴。 我衷心祝愿他们,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