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爸消失在夜幕里,白玉儿呆呆地站在柜台前,两行清泪潸潸而落。许小福安 抚道:姑娘别害怕,我许小福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是那种乘人之危、夺人 妻女的小人。你在这里住下便是。本来,我是想资助你老爸一些现大洋的,无奈这 兵荒马乱的铺子里也亏空得很,实在是资助不起呀!白玉儿止住了哭泣,说:先生, 多亏了您如此仗义。其实,您完全有理由将俺父女拒之于门外的呀!许小福说:你 知道就好。走,我领你到后院见老夫人。 刘家的店铺是座二进出的院落,临街的三间房子是当铺和库房。当铺后面的两 间房子是许小福和小素的,顶里头那一间大的就是老夫人张大娘和丫环樱桃的住屋。 许小福自幼父母双亡,是刘家将他抚养成人,因此,许小福视张大娘为生母,无论 有什么事,都得经张大娘点头。自打小素去世后,许小福对张大娘更是体贴入微。 许小福先将白玉儿领到了自己的屋子里,说:姑娘,你先坐在这儿歇歇腿暖暖身子, 我去去就来。白玉儿含羞道:先生,您去吧。许小福快步来到了后院,丫环樱桃迎 了出来,说:老爷,老夫人正在房中等着您哩。许小福一掀门帘走了进去,张大娘 盘腿坐在炕沿上,叼着翠玉嘴儿的旱烟袋,正大口大口地吸着旱烟。她面前的红漆 炕桌上积满了油腻,墙上挂着两年前的盆景挂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旱烟味儿… …张大娘见许小福进来,便轻轻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锅子说:小福呀,娘正想找你 商量个事呢。许小福也坐在炕沿上,给张大娘装了一袋烟,问道:娘,啥事?张大 娘将烟燃着说:小福呀,你看,小素都没了这么长时间了,你总是这么孤身一人忙 前忙后的也不是个办法。我觉得活人想死人,好比傻狗撵飞禽。娘看你整日愁眉不 展的样子,就知道你是在思念小素。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啊,咱们还得往前看。听 说张甲洲的队伍就要打过来啦,东洋鬼子快完蛋了。咱家这桩买卖还要维持下去, 我想来想去,想给你再续一房。你才三十出头,今后的路还长着哩。许小福立马想 起和小素平时的恩爱,而今又见张大娘如此通情达理,鼻子一酸,说:小福多谢娘 的惦记。只是现在市面上还挺混乱的,东洋鬼子横行霸道。今天早上,人们在阜财 门外的树趟子里发现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上吊死了,就是被小鬼子们糟蹋死的。 现在咱们“前不逢康,后不遇乾”的时候,唉,小福实在没有那份心思。张大娘说 :小福,娘知道你心里苦,咱平民百姓家有多大锅就煮多少饺子,娘总不能眼睁睁 地看着你孤零零一个人儿前院后院忙活吧!许小福说:这事以后再说吧。不过,我 还有件事儿想跟娘商量。张大娘吸了口烟问道:啥事?许小福说;娘——我收留了 一个姑娘。张大娘一听笑了:小福,只要你看着中意就成。许小福忙说:娘,看您 想到哪儿去了?于是就将如何收留白玉儿的事向岳母述说了一遍。张大娘说:小福, 我知道你心眼儿好,办事儿仗义。不过,这个姑娘来历不明,咱们得提防着点。这 样吧,将她领过来,让娘看看。 许小福将白玉儿带到了张大娘面前。白玉儿下拜:玉儿给老夫人见礼了。张大 娘一看这姑娘眼如秋水,面似满月,眉宇间荡漾着一股清气,就知绝非是那种见财 起意的女子。而且举止间不知怎的还有一股子和小素颇为相似的神韵,心里已经喜 欢上了三分,心想,这真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长相啊。张大娘拉着白玉儿的手笑 着说:姑娘,这儿,就是你的家!白玉儿粉面含羞地说:多谢老夫人。就这样,白 玉儿在刘家当铺住下了,和樱桃住一个房间。 许小福有秉烛夜读的习惯,每天晚上临睡前总要读上一阵子《水浒》、《薛仁 贵征西》、《说岳全传》等书。自从小素去世后,许小福的睡眠就大不如前了,只 能以看书来打发这漫漫长夜。可今天晚上许小福捧着《水浒》却连一篇儿都没翻, 一个人躺在炕上琢磨:今儿个收留了玉儿,到底是对还是错呢?倘若过了时日,她 爹不来接,到那时又将怎么办呢?许小福正想着,房门轻轻开了,白玉儿端着一盆 热水走了进来。许小福忙坐起身来说:玉儿,你怎么还没歇着呢?白玉儿莞尔一笑 说:先生,您劳累一天了,也该洗洗脚歇息了。白玉儿说着将那盆热水放在许小福 的脚边,转身就轻手轻脚往外走。许小福说:玉儿,请等一下。白玉儿站在门口, 轻声问道:先生,您还有事吗?许小福说:玉儿,以后千万不要这么客气了,这儿 就是你的家。白玉儿说:先生,您真是好心人。许小福叹了口气说:玉儿,我哪是 什么好心人。我要是好心人,就不会让你爹将你当在这里了。白玉儿擦了擦眼眶说 :先生,您可别这么说,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哩!您完全有理由将俺们拒之门外 的。再说,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什么样的人都得提防着点。您这么做,是对的。 先生,时候不早了,俺得回房了。 白玉儿走了之后,许小福想,这姑娘谈吐自如,看起来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姑娘。 可她到底是什么来头呢?许小福想来想去,也没琢磨出个名堂来。一直到四更天, 许小福才迷迷糊糊睡去。 清晨,许小福刚刚起来,白玉儿轻盈的身子就飘了进来。她手里端着一盆热气 腾腾的洗脸水,放在脸盆架上,笑吟吟地说:先生,您早。许小福披了衣服抬头一 看,白玉儿今早换了一身藏青色的衣裤,高高的发髻不见了,一条黑油油的大辫子 垂在腰际;身材显得修长健美,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清澈似水的大眼睛荡着恬静的 笑意。直到白玉儿跟他打招呼,他才回过神来:玉儿,是你呀。昨晚上睡得好吗? 白玉儿嫣然一笑:还好。许小福洗脸的工夫,白玉儿就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将炕 收拾得干干净净了。许小福说:玉儿,你这是干什么呀!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把这 儿当成自己的家。白玉儿回头看了许小福一眼说:先生,既然您让俺把这儿当成自 己的家,那么,照顾您是应该的。晚上,许小福回到了屋子里,一下子愣住了,只 见衣服、被面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旁,白玉儿正坐在炕沿上一针一 线地缝纳一张熊皮褥子呢!许小福心里一暖,站在门口感激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白玉儿见他进来了,就笑着打招呼说:先生,您回来了。许小福这才说:玉儿,真 难为你了。白玉儿淡淡地说:这点小事儿不算什么,在家里的时候,俺常做的。许 小福见白玉儿娇憨可人,眼前就浮现出小素在世时缝纳被褥的样子。许小福轻轻地 叹息了一声,然后坐在八仙桌前,一边喝着早已沏好的茶水,一边静静地看着白玉 儿认真地缝缝补补。白玉儿见许小福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就有些慌乱,忙问:先生, 您怎么了?许小福呷了一口茶,回过神来说:没、没什么。两个人就相视一笑。许 小福放下茶碗,问:玉儿,能告诉我你究竟是哪儿的人吗?又为何流落此地?白玉 儿眼圈微红,说:俺是河北保定府人,世代以行医为业。东洋鬼子打过来了,俺娘 被害,家中的老屋也被烧了。穷人家嘛,河死水葬,路死土埋,死在荒郊野外,狗 肚子是棺材!没办法,老爸这才带着俺来巴彦古镇找二叔…… 俩人正聊着,樱桃大声叫喊着跑了进来:老爷,不好了,老夫人昏过去了! 张大娘躺在炕上,双目紧闭,脸色蜡黄,不时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对面孟记 药店的孟掌柜已经逝去多年,刘家当铺在阜财门内西大街,方圆三五里之内尚无诊 所。许小福一时无措,急切之间想到了白玉儿,忙问:玉儿,你不是说你家世代行 医吗?你看,老夫人病倒了,你能给诊治一下吗?白玉儿问道:先生,您信得过俺? 许小福说:那——当然。白玉儿说:那好。她说着便挽起了袖子,解开了老夫人的 胸襟。诊治了一会儿说:老夫人患的是毒疮,幸亏发现及时。樱桃,准备一枚绣花 针,放到水里煮沸。白玉儿吩咐完,便从右手腕上褪下一只玉镯,放到老夫人的患 处,慢慢地往下按……恶疮在手镯内突起一寸多高,一直鼓出镯外,根部的余肿, 也都收了进去。白玉儿用另一只手接过樱桃递过来的绣花针,轻轻地贴着疮根部扎 了进去,挤出一摊紫红色的脓血。白玉儿说:再敷上些草药,便没事了。 张大娘醒过来了。许小福说:娘,是玉儿救了您呀!张大娘拉住白玉儿的手说 :姑娘,多谢你了。白玉儿将手镯慢慢戴上,只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说。许小福说 :娘,您老有病,为什么瞒着我哩?张大娘说:小福呀,娘患这病几年了,没想到 这一回却这么严重。白玉儿说:老夫人,您这是心火太盛所致呀。张大娘叹息了一 下说:姑娘所说的一点儿不差。女儿早逝,小福又执意不续,你说,为娘的能不着 急吗?许小福见岳母这么一说:心里一酸,走了出去。张大娘此时拉住了白玉儿的 手说:姑娘,我老婆子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白玉儿笑了笑说:老夫人尽管说 嘛,不妨事的。张大娘就示意樱桃出去,这才说:姑娘,小福人虽不是仪表堂堂, 但老实本分,精明强干。我见你心灵手巧,心地善良,性格又好,我想牵线,让你 嫁给小福如何?白玉儿听了脸颊就羞得火烧火燎的,低声说道:多谢老夫人美意。 不过……玉儿乃是落难女子,这恐怕不妥吧。那白玉儿知道清朝有律例“良人奴婢 相为婚姻,各离异改正,良自为良,贱自为贱”。虽然已经到了四十年代的民国, 但“柴门对柴门,木门对木门”在国人的婚姻缔结中仍旧是定式。可是张大娘坚持 说:有什么不妥的?咱娘儿俩先说到这儿。等你老爸回来时,我再跟他说。你看, 怎么样?白玉儿低着头,抚弄着辫梢,这才不言语了。 自从听了张大娘的那番话后,白玉儿非但没有躲避许小福,反而对他照顾得更 加无微不至了。白玉儿勤快手又巧,每日将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闲时不是陪 张大娘说话儿就是到铺子里帮许小福忙这忙那。自打白玉儿来了后,沉闷的刘家当 铺又热闹起来了。许小福有一次去岳母房中报账,张大娘就将她欲牵线的想法说了。 许小福苦笑道:娘,您的心思我明白。可我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人家玉儿才十八 九岁,这不是坑了人家姑娘吗?人家老爸临走时交代得好好的,万一有点儿闪失就 不好了。张大娘说:小福呀,娘是为你的后半生着想啊。玉儿可是百里挑一打着灯 笼都难找的好姑娘呀!这时忽听得门外有脚步声,许小福开门一看,白玉儿正端着 一碗银耳汤红着脸儿笑吟吟地站在门外呢。许小福一看白玉儿的神色,就知道刚才 和岳母的那番谈话让她听见了,不由得脸上一热,忙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