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自打那以后,二娃与王伯伯近如父子,亲如爷孙。王伯伯给他零花钱,他不要。 王伯伯换了形式,接长不短塞给他一包饼干或一把糖果。二娃上学作业再多,也抽 空上山给王伯伯送些时令果蔬,山货干果。王伯伯常拉住他讲故事,大山和大海, 老虎与大象,伯伯有许多许多美丽动人的故事,是课本中学不到的。二娃就是根据 王伯伯讲的故事,写了一篇关于大山的作文被学校推荐到少儿刊物,寒假前在《校 园文学》上发表,老师奖励了他两个笔记本。二娃把其中一本送给王伯伯,被伯伯 举着在屋里转了好几圈,王伯伯高兴得掉了泪。 腊月十五,二娃“哧哧啦啦”拖着煤出洞,迎面遇到冲他拍照的陌生人。此人 像哥哥大娃,文质彬彬,白净脸戴着黑边眼镜。山里从春到秋常能碰到这种背双肩 挎和水瓶的旅行人,可数九寒天难得瞧见。相拍了几张,然后帮二娃往驴车斗里倒 煤。人家不说话,也不问话,唉声叹气塞进二娃裤兜一张红彤彤的票子。二娃难得 见百元面额的钱,在小煤窑能挣到血青色的五元,也曾拒绝王伯伯送的浅绿和浅蓝 色的,常见的是豆青色的一元。二娃想把钱还给陌生人,却让突然跑上坡的雪明哥 挡住。 雪明哥成天躲在小屋里烤火,发竹签顺窗缝塞出来,驴车走就往本上记个数。 他嘴里叼着中华烟,杯里盛着白酒,捧着武侠小说,脸上油亮亮的放红光。谁拿竹 签手脚慢点,他都不耐烦说两句:“快点,快点,屋里热气都跑啦!” 这会儿,雪明哥手里抡着通条上来就打,一把夺过陌生人的相机撇下山,铁青 着脸吼:“谁叫你来拍照的?甭冒充什么记者,滚!” 陌生人肩上背上挨了几通条,也不申辩和还手,沿着相机摔下去的方向,匆匆 下山。二娃手举着钱想追过去:“钱,你的钱。” 雪明哥一把拽住二娃:“别喊了。这钱不要白不要,白给还不要,你脑袋进水 啦?快装兜里,回去干活儿!” 二娃只好怏怏不乐拎着筐往井口走去。空筐不准在钢轨上拖着走,后面还有人 在拉煤。正赶上王伯伯上井透气,听二娃讲了事情经过连叫不好。王伯伯把二娃拉 到山洞最宽敞的堆料处,小声说:“二掌柜扔的相机叫DV,就是摔烂了也没用,里 面已记存下影像资料了。俺在别的矿也遇到过这样的事,过几天就有人来罚款。好 在离年关没几天,执法部门忙着喝大酒,你别再言语,等大掌柜和二掌柜明白过来, 你也该开学了。” “伯伯放心,我跟谁都不说。”二娃忽然想起刚才没拿竹签,拍拍自己的后脑 勺,“伯伯,我没领竹签,两毛钱没了。” “咱们不要了。这筐煤,俺来拉。记住,离年根越近越要注意安全。” 果然像王伯伯料想的那样,过了十几天没见有人来找小煤窑麻烦。小煤窑生产 照旧,大胜子和雪明也过得很消停。 腊月二十八,开始降大雪。雪花宛如满天飞舞的蝴蝶,将山川大地染成白色。 瑞雪兆丰年,干渴了一年的土地敞开胸怀大口吸吮。 大胜子和雪明要为全村做好事,让辛苦一年的村民过个阖家团圆而又温暖的春 节,五保户、烈军属每家送四百斤煤块,其他乡亲是三百斤,不够可以使钱买,半 价优惠。过小年时崔伯伯回家,所以大胜子提前发了过节费。下井干满一年的给两 千,井上发五百,给二娃三百。为了满足全村人用煤,大胜子决定大伙加一宿班, 井下给三百,井上给一百,但不许二娃参加。小丫晚上约二娃对寒假作业题,当哥 的不敢拦着,也就省了份加班费。那快顶二娃半个月打工的钱。 其实,二娃成了小富翁。崔伯伯临走前非掖给他二百压岁钱。王伯伯给一千。 二娃不肯要,在屋里左躲右闪拔腿想逃跑,最后被大人拦住脱不了身,只得跪地给 两个伯伯磕了三个头,接受他们的馈赠。加上陌生人给的和二十几天挣的,总共有 一千七百四十四元,即使娘也没有他富有,他高兴得手舞足蹈。 二娃寒假作业是利用晌午歇工的机会在伯伯屋里做完的,每晚到小丫家对作业 是连续好几年的惯例。小丫娘说两个孩子在天能做比翼鸟,在地能成连理枝。二娃 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村长讲人要有当作家和科学家的志气,他懂。雪夜在有暖器的 小丫家热得使人精神萎靡,真不如冻手冻脚的家里好。人窝在炕上就不冷,还不容 易患感冒。二娃跟小丫对完作业就蹚雪跑回家,他心里惦记着王伯伯就拒绝了小丫 的挽留。二娃家是山村民居,也有正房偏屋。二娃在旁屋偷偷装了一面口袋的红枣、 核桃、冻柿子和山楂干,然后藏到院外老松树下用雪埋起来。明天下工后,王伯伯 要回二百里外的家看妞妞。二娃没有好玩的玩具,就让伯伯给未曾谋面的小妹妹带 些山货。回到屋,家里人围在炕上看电视。二娃向爷爷奶奶和娘问过好,就蹑手蹑 脚转回他和娘的屋,拉开灯,从炕席下摸出那些钱,将一千七百元装进娘的抽屉, 四十四元又塞到席下。他计划明天再挣六元钱,凑五十元给小丫买点什么。他们约 好初三去镇上,瞧踩高跷、舞龙狮、扭秧歌、耍把式和看电影。那天要让小丫尽兴 和满意,人家毕竟是小公主。二娃不会当白马王子,只要做小丫的同学就足够了。 清晨,雪花还在漫天飘。娘早早起来熬猪食、喂鸡和做早饭。姐屋里屋外打扫 卫生。爷爷奶奶清扫自家门前雪后,与许多老人一起将村里逶迤山路上的雪扫尽。 二娃对娘撒谎去小丫家学习,然后趁家里人没注意,溜到老松树下藏起书包,挖出 山货,悄悄背上口袋去北山。 雪没过腿肚子,鞋窠里不大会儿就湿了。毛驴车卸了煤,沿山路追过来,二娃 搭上车往北山走,很惬意地观赏着雪景。白茫茫的世界,松树撑起白伞露着绿针、 酸枣和一些灌木为冰雪天地点缀粒粒红色,仍然挂在树梢的柿子,仿佛白雪地里挑 起的黄灯笼。草驴不好好上山,梗着脖“咴咴”地叫,自然屁股蛋要挨几鞭子。一 群觅不到食的山雀,站在枝头叽叽喳喳,抖落树枝的雪,啄着树皮。 此时此刻,二娃成为“春晚”前的网络明星,陌生人用DV拍的照片和撰文,在 网上引发轩然大波。小丫头一次看见满脸黢黑猫腰拉煤的二娃,那双聪慧的大眼睛 为什么那样茫然,恰似琴键的肋骨清晰可辨。网民谴责世态炎凉,许多入要资助这 个可爱的孩子,如果是孤儿就收养他。小丫难过得哭了,但不敢言语,怕挨爹娘骂。 她下决心暑假再也不让二娃上煤窑,打今天起为二娃攒钱,帮助二娃家。 二娃可不知道这些,在王伯伯屋里扒下冬衣,从铺底下拿出准备在这里穿的单 衣,换好衣服就进洞干活。洞外大雪纷飞,寒气逼人。洞里暖和,四季如春。马灯 吐着橘黄色火舌,照着人们一宿未眠的倦容,使劳作不像昨天那样有序,拉煤人几 乎直不起腰。大人已经不如二娃能干,过去他们催二娃快拉,今天是二娃催他们快 跑。二娃要挣到三十个竹签换六元,担心大胜子和雪明哥看明天是三十而提前让大 伙收工,况且他家已分到煤。三十个竹签来回要跑七十二里路,喝好几次水,流几 身汗。 晌午吃红烧肉,大人都喝了酒。雪明哥讲再挖六吨就下工,正月十六回窑。王 伯伯上井透气那会子帮二娃挣下九个签。二娃自己挣下九个,还差十二个,但离目 标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