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伯伯不敢贪酒,十几号人的生命攥在他手里,吃过饭,他看二娃带来的东西, 最喜欢山楂干。他家是靠山的平原,山货并不缺,可这两年山楂干卖价涨得太邪乎, 而妞妞就好这口。二娃说家里还有一麻袋,村里有车送王伯伯出山回家,上车前再 给王伯伯半口袋山楂干。王伯伯把二娃抱在怀里,笑着说:“够啦,光这些就好几 斤,够妞妞解馋的。” “俺想叫妞妞吃饱。听说山楂吃多了,男人健康,女人漂亮。俺想让妞妞漂漂 亮亮招王伯伯喜欢,赶明儿年年给她送。”二娃天真地说。 “上半晌太窝工,下半晌也不会快,大伙儿太乏了。你小身子骨还没咋发育, 别太累,小心长不成高个儿。别催人家,自己也悠着干。明儿是除夕,晚点没啥。” 王伯伯嘱咐道。 “俺知道了。” 王伯伯思忖了一下,又说:“娃,要不俺替你凑点儿钱,你就别进洞了。” “不,伯伯,俺不能再收你钱。”二娃自尊心遭针刺了几下,将滚烫的小脸贴 在王伯伯古铜色的脸上:“你别净宠着俺,那样俺就长不大了。俺要学会自己养活 自己,还要让娘和爷爷奶奶过上舒心日子。” 王伯伯布满老茧的手在二娃脸上抚摩:“你是有志气,有骨气的孩子,俺不勉 强你。可要注意安全,别大年根儿讨不吉利,挣够就回家。” “俺记下了。伯伯,你也要小心,妞妞还在家等你。今儿不管多晚,俺也送你 上车。” “上工啦,上工!”雪明哥裹着白白净净的羽绒服,站在道上扯着鸭嗓子吼, “告诉你们,早完早下,晚完晚下,可都给俺听好了。” 人们打着哈欠,拖着疲惫的双腿,慢吞吞地登上台阶,摇摇晃晃进入山洞。有 些拉煤人,没有脱大棉袄,步子都迈不开了。 二娃又开始“哧哧啦啦”卖力地拖煤筐,路上遇到走不动的地方,就求对方帮 着把筐抬到前头,几筐跑下来已汗流浃背。他心里高兴,竹签在增加,离预想目标 不远了,他仿佛看到迎春的礼花和社火,而洞外确实能听到村里的爆竹声。 然而,在二娃裤兜装进二十九枚竹签时,井下突然停止出煤,先出井的矿工大 喊:“王师傅叫快撤,要冒顶啦!大伙儿快撤。” 洞里拉煤的人丢下筐,他们没命地逃出山洞。二娃没跑,心急如焚往井口凑, 数着从井下上来的人,总共爬上十一个人,可是偏偏没见王伯伯。脚下猛然一颤, 随着可怖的轰响,井口喷出浓浓的黑雾,呛得人直咳嗽。人们冲着井口喊:“王师 傅!王师傅!”洞里只有村里人喊话的回声。拎拎绳子,绳子是空的。他们摇摇头, 叹息着,开始向洞外撤。二娃央求大伙儿救救王伯伯,他肯定活着。可是谁都不听, 拉谁都被甩开。二娃跪下磕头,求大伙儿下井救王伯伯,头磕破了,也没留住一个 人。他将辘轳绳子固定好,抹去血,擦掉泪,顺着绳子滑下井,要用弱小生命来救 王伯伯。是王伯伯在紧要时刻救了大伙儿的命,二娃不能撇下王伯伯,一定要救英 雄出井。 黑黝黝的井下,离井口十几米有盏向上亮的矿灯,而在灯柱后面就是几乎完全 坍塌的巷道。二娃向灯柱奔去,心里像揣了头小鹿,说不清害怕还是紧张,但他已 感到王伯伯没有死。王伯伯头倚在墙上,大半个身子埋在煤石里,还有呼吸,可任 凭二娃怎么喊也没有丝毫反应。二娃一边哭叫着:救人,快救人;一边不顾一切扒 掉压在王伯伯身上的碎石。矿井上下,呼救的童音无助地回荡。二娃没有等,从地 上找到根撬棍,又将一块块大煤石挪到一旁,接着拼尽全力移动最后一块巨石。 随着一声呻吟,王伯伯苏醒了,轻轻叫:“娃,娃,你过来。” 二娃扑到王伯伯跟前:“伯伯,俺在这儿。” 王伯伯摸摸二娃的头,艰难地说:“娃,俺怕不行了,伯伯托你一件事,等妞 妞来看俺,你跟她一道给伯伯敬杯酒,往地上洒就行。” 巷道又落下几块小碎石,二娃用身子护在王伯伯头上。他手指全都磨破,鲜血 顺小手在流淌,却一点痛感都没有。王伯伯费力地摘下安全帽扣在二娃头上,取下 矿灯捏在手里:“娃快走,快上井,马上又要冒顶。俺给你照路,你快走啊!”鲜 血从王伯伯嘴里喷出来,头往一旁歪去,但是矿灯还举在手中。 二娃一手接过矿灯,一手托住伯伯的头:“伯伯,俺不让你死,妞妞也不让你 死。俺一定救你出去,你可不能撇下二娃,撇下妞妞。伯伯,你醒醒,你醒醒啊!” 随着“咯咯”的怪叫,小石块纷纷落下。二娃在煤壁上支撑住稚弱的身躯,用 绵薄之力抵御坚硬冰冷的石头,另一只手奋力举起矿灯,因为光亮象征着生命。一 声雷鸣般的轰响,煤石和泥沙将二娃他们掩埋,废墟中露出一只稚嫩的小手和那盏 刺破黑雾的矿灯。 “娃回家,娃外头冷。”二娃母亲在找娃,在找她最疼爱的娃。小丫家传出钢 琴声,打老远就能闻到洋楼里飘出的肉香。大胜子和雪明不让二娃母亲进家,小丫 娘说没瞧见二娃。村上人都猫在暖洋洋的家里,谁都不知道那个孩子在什么地方。 母亲深一脚浅一脚上了山对着雪岭喊:“娃回家,娃,俺的娃,你在哪儿?” 起风了。风在呜咽,风在呼啸,风似乎带来二娃的诉说:“娘,俺就在你脚底 下。俺放在抽匣里的钱你见了吗?娘,你给自己置身好看的衣服吧,现在不兴穿补 丁的衣服。二娃在地下祝娘新春快乐,爷爷奶奶全靠你了。娘啊!儿子不孝,不能 再为娘分忧,不能再为爷爷奶奶送终。娘,你要好好过,二娃爱你……” 风霜染白了母亲的鬓发,她为二娃买了过年的新衣,买了几串鞭炮,在盼着二 娃回家。寻娃的叫声回响在岭上、沟底,唤起东方的太阳,唤醒山里的大鸟,天上 地下都在叫:“娃,娃……” 矿井里,废墟中,那只凝着血渍的小手举着矿灯。矿灯渐渐蒙眬,慢慢昏暗, 终于在正月初一人们吃饺子的时候,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