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困长春那年,我六岁。 我家住在城边,不远处就是一条总也不见火车跑的铁路。铁路对面是片柳树毛 子,穿过柳树毛子就是一座老道庙,庙后的墙根儿有个洞,一股清亮亮的泉水从洞 里成年往外流,汇成一条不宽的小溪,绕着小庙转了一圈,流入庙后的大草甸子。 半年前,妈妈曾领我到庙里来“跳墙”。真有意思,庙里那个白胡子老道收下我抱 来的大冠子红公鸡,给我剃光了头,只在后脑勺留下一撮小“老毛”,然后叫我站 在一条小板凳上,嘴里叨叨咕咕地说了一阵,拿根红筷子在我头上敲了一下,让我 从凳子上跳下去,不回头地跑出庙门,就算过了什么“关”,再也不会生灾得病了。 如今,小庙早已断了烟火,老道也不知哪儿去了。春天来了,尽管长春四周枪炮不 停,大雁依旧排着整齐的队形,驾着硝烟染不黑的白云,悠悠向北飞去。青草发芽 的馨香早已勾去了我们这些小嘎子的魂儿。狗剩子、盘脐子、小老丫和我结成了帮, 天天拎着筐挎着篮子往大草甸子里跑,一边像脱缰的小野马尽情地撒欢儿嬉闹,一 边挖着野菜,什么车轱辘、芨芨草、柳蒿芽、婆婆丁……只要能吃的就往筐里剜。 从打去年,“解放军”(东北民主联军,其时已改称解放军)和中央军(国民 党军)就在长春邻近的城镇打个不停。大队大队的中央军,还有从解放区跑来的还 乡团、胡子土匪、地主恶霸、伪满警察汉奸……都像蚂蚁聚蛋似的涌到了长春城里。 城里吃的一天比一天紧张,妈妈没有办法,只好到街里去卖“洋火”卖咸盐,卖自 己用白铁丝编的小筐,一天能卖回一面袋老头票,却买不回一斤高粱米。挨饿时野 菜再苦,吃着也喷香啊! 到大草甸子来挖野菜的人很多。住在我家楼下的麻叔也来挖野菜。 麻叔是个中央兵。我家住的那幢楼下挤满了中央军的病号伤兵,麻叔负责照看 他们。听妈说,他是一个药店的小伙计,被抓丁拉来的。他脸很黑,还有麻子,成 天不见笑模样,瞅着叫人害怕。中央军开饭时,我常馋得趴在楼梯上瞅,他总是端 着碗走上来,将煮熟的黄豆抓给我一把,要是粥汤就叫我喝几口。有一回,我从街 上捡回一些子弹玩,正碰上国民党宪兵挨家挨户搜查军火,吓得妈妈把子弹塞进了 炉膛。宪兵从家里搜出一条军毯,要把妈妈带走,这时麻叔来了,说是他拿来让妈 妈给洗的,这才免了一场大祸。可做饭时忘了炉膛里的子弹,一点火,乒乓响起来, 弹头乱飞,穿破了我的耳朵,麻叔又来给我上药。还有一回,一个中央兵夜里摸进 我家,想要欺负我妈。麻叔不知怎么知道了,把那个中央兵打得鼻口蹿血,从楼上 滚到楼下。妈妈很感激他,常给他缝洗衣服。说也巧,他长一脸麻子,偏又姓麻, 别人都叫他大麻子,我却很喜欢他,就叫他麻叔。 麻叔挖野菜来得早,挖得多,每回我们来时总碰上他挎着满满的一篮子野菜从 草甸子往回走。小伙伴们都用仇恨的眼光瞪着他,冲着他的背影吐唾沫,骂他和我 们小嘎子抢食。麻叔曾用我家的锅熬野菜,我看见过他把野菜汤一碗一碗地分给那 些病号伤兵吃,就对伙伴们说:“中央军也没粮食吃了。”狗剩儿骂我:“你别帮 着唬,粮食都叫他们抢去了,飞机还天天来给扔大米袋子,还饿着他们了?”我认 真地说:“真的,好多天他们一直吃煮黄豆,麻叔说那是他们的马料,军马也都杀 吃了。”盘脐子气呼呼地说:“咋不饿死他们呢!那回,他们飞机往下扔大米袋子, 扔到小老丫家房顶上,把房盖砸塌了,一下子把小老丫她妈和她哥都砸死了。她爸 想打开袋子舀点米,叫中央兵照肚子捅了一刺刀,肠子都淌了出来……”盘脐子没 说完,小老丫扔了菜篮子,倒在地上,蹬着两脚大哭起来。我吓得再也不敢吱声了。 第二天,我们几个又来到草甸子,老远就看见一个中央兵坐在土沟旁,像个泥 菩萨似的一动也不动。啊,是麻叔!他那件变了色的旧军衣上,妈妈缝上的那块青 布补丁是那么显眼。他在干什么呢? 我刚要喊,狗剩子捂住了我的嘴,冲我们几个直挤咕眼睛。这家伙又要使什么 鬼花招儿?他是个孤儿,没名没姓,从懂事时就讨饭度日,浪荡惯了,胆子大心眼 也多,自然成了我们这一帮的头儿。 我和盘脐子,小老丫悄没声儿地蹲下了身子,看着狗剩子像猫一样偷偷地朝麻 叔摸去。 麻叔依旧一动不动,低着头看着什么,风吹着他蓬乱的头发,送来了时断时续 的哼唱声,一遍又一遍,总是那一个调儿。转眼工夫,狗剩儿回来了。他手里拎着 一个装满野菜的竹筐,啊,他把麻叔的菜筐偷来了。狗剩儿满脸得意的神色,把野 菜抓一把给盘脐子,抓一把给小老丫,再抓一把给我。我本想不要,狗剩儿把眼珠 子一瞪,硬塞进了我的筐里。 竹筐眼看掏空了,狗剩儿伸进筐里的手突然像被什么咬了似的,猛地抽了回来, 竹筐掉到了地上。我和小老丫同时惊叫了一声,“啊——?” 竹筐里滚出几只死老鼠,差点落到我的脚上。 麻叔可能听到了惊叫声,慌忙奔了过来。他一看到我们,绷起了脸,生气地说 道:“这是你们谁的主意,偷我的东西?” 狗剩儿斜眼瞅着麻叔,满不在乎地把野菜一棵棵往嘴里填,有滋有味地嚼着。 盘脐子把筐偷偷地背到了身后,小老丫拉着我的手胆怯地往后缩着,吓得眼泪要流 出来了。我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对麻叔说:“我、我们来挖野菜……” “挖野菜为什么偷我的?”麻叔扬起了巴掌。 我吓得一缩脖,拉着小老丫就跑。麻叔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们这帮傻孩子,怎么把老鼠给扔了?这肉可比野菜香多了!” 狗剩儿说:“老鼠好吃你们当兵的吃吧,我们吃野菜糊饱肚子就不错了。” 麻叔一边把死老鼠一只只捡回筐里,一边慢声拉语地逗着我们说:“唉,你们 是没吃过老鼠肉,要是吃过一回呀,就得馋掉大门牙!” 我傻愣愣地说:“麻叔,你真吃老鼠呀?” “咳,这有什么真的假的。”麻叔把一只老鼠在手上掂了掂,不以为然地说: “这年头,什么东西不能吃,到饿急眼了,连死人也能吃。” 麻叔的话真叫人害怕,我听了身上直起鸡皮疙瘩。狗剩儿吐了一口唾沫,冲我 们一歪头,说:“走!” “哎,先别走!”麻叔伸开胳膊拉住了我们,“把你们偷去的东西还给我呀!” 我说:“那野菜……” 麻叔说:“那不是野菜,是治病的草药。” “你骗人,这几样野菜谁不认识!”狗剩儿说。 麻叔认真地说:“真的,这几样野菜就是草药,能够去热解毒,败火开胃。栓 柱知道,我们那些伤兵病号不光没粮吃,也没药治病,我是没法子才给他们这个… …” 盘脐子扑过来抓住了麻叔的手:“你会治病,给小老丫她爸弄点药吧,她爸叫 你们给扎伤了,躺在炕上起不来了!” 麻叔叹了一口气,摸着小老丫的脑瓜说:“治红伤,这些东西不顶用,我回去 给想想办法吧。” 于是,狗剩儿、盘脐子和小老丫把野菜又全装进了麻叔的竹筐里。麻叔微笑着 把野菜又装进小老丫的篮子。小老丫扭动着身子说不要,麻叔执意要给她。小老丫 胳膊一拦,无意中碰到麻叔的前胸,把一个用细绳拴着的小东西从怀里扯出来,掉 到了地上。我捡起一看是个铜佛像,有大拇指那么大,兴许是被人经常摆弄,铜佛 像身上没有一点锈,黄亮黄亮的。 我高兴地举起来,蹦着喊:“哎,真好玩,真好玩……” “快给我!”麻叔突然变了脸色,一步蹿到我面前。我把手背到身后,耍赖地 说:“不给,不给,我要……” 麻叔扳过我的肩膀,从我手里把铜佛像拿去,塞进怀里,拎起竹筐朝大草甸子 深处走去。 “咦,这个中央兵。”盘脐子用手挠着脑瓜门,瞅着麻叔远去的背影嘟哝着说, “都说信佛的吃斋不吃肉,他怎么连老鼠都敢吃呢?” 狗剩儿用鼻子哼了一声,骂骂咧咧地说:“这咱,念佛烧香也不顶饿保不了命, 纯粹扯他妈的蛋!” 我心里可犯了嘀咕:前些日子麻叔曾给我送过一次肉,那肉一小块一小块,烧 得黑糊糊的。我馋得三口两口就吞进了肚。麻叔笑嘻嘻地问我香不香,我嘴里塞满 了东西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点头。麻叔说那是野兔肉,他一定是在骗我。不过, 就真是老鼠肉,吃着也确实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