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无精打采地往家走,夕阳把我的身影拉得老长,一摇一晃。不知怎的,我总 瞅着那影子像是蹒跚的大骆驼,怀里的铜铃随着我的脚步,也好像在悲愤的鸣响, 揪得我的心一阵阵下坠。我很害怕,害怕真的是我泄露了大草甸子的秘密。快到家 门的时候,我忽然看见麻叔进了碾房。 碾房就在我家的马路对面,两年前就停业了。我们小嘎子常在那幢破房子里藏 “猫猫儿”。后来,中央军不断有人开小差,不知谁想出来的坏主意,抓回来的先 毒打一顿,然后再拉到碾房里,放到碾盘上,用石碾子碾成肉饼……那屋里到处洒 着血污,充满血腥,令人恐惧。我们便再也不敢进去了。 麻叔到碾房去干什么?我偷偷地溜过去,趴到窗户上,顺着窗缝里看,屋里很 黑,只模模糊糊地看见麻叔蹲在一个墙角,手里捧着一个东西,一动也不动,像似 说了几句什么,便呜呜咽咽地哭了。 啊,八成麻叔是想家了,再不就是有什么伤心事。我不敢再看下去了,泪水直 在我的眼角打转转儿,一会儿就该圈不住了。 我转身朝家跑去。我要先问问我妈,她把草甸子里的事儿对谁说了没有。可是 一进家门,我就看见桌上摆着一块红鲜鲜的肉。啊,真馋人!看见那块肉,我仿佛 已经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香味,把我的口水都勾出来了。这个时候妈妈还能舍得出钱 来买肉给我解馋,妈妈真是个好妈妈! 突然,我的心一阵猛跳,脑海里立刻冒出一大堆问号:这是什么肉?妈妈有钱 买吗?这时候就是有钱,到哪儿能买到肉呢?我明白了,这肉一定是麻叔送来的, 是他偷杀了大骆驼! 我抓起肉气呼呼地跑下楼,直奔破碾房,推开门一看,麻叔已经走了。我跑到 他刚才蹲着的那个角落,搬开一堆乱砖头,没想到竟找到了大骆驼的那个铜铃。 我心里充满了怒火,疯了似的冲出碾房,穿过马路,直奔我家楼下的地下室, “咣”一下猛地推开了那扇破门。 一股难闻的气味扑进鼻子。借着露出地面的一小块玻璃窗透进来的微亮,我看 见屋地挤满了中央兵,有的头上、胳膊上、腿上绑着药布,有的裹着破衣服蒙着旧 毯子,横躺竖卧,呻吟声,哼呀声和叹气声叫骂声混杂在一起,使整个屋子充满了 混乱、污浊,叫人感到恐怖、阴森和痛苦。 在里边的墙角,麻叔正半蹲半跪在一个伤兵面前,往伤兵嘴里喂着什么。我跑 过去抓住了他的后衣领。 “你不是人!” 麻叔回过头,看见我微微一愣,低声叫着我的名字:“栓柱,你怎么了?” “操你妈!”我把手中的那块肉递到他面前,气昂昂地大声说,“你说,大骆 驼是不是你杀的?” 麻叔站起身,拉住我的手说:“你吵吵什么,有话到外边说去。” 我摇晃着肩膀,甩开他的手:“我就在这里说!你干坏事见不得人,害怕了, 是不是?”麻叔脸上的肉抖动了几下,笑容消失了。他摸着我的脑袋说:“你还小, 你不懂。” 我抬手把他的手打掉了,顺势狠狠地掐了一下:“装什么大瓣蒜?告诉你,往 后不许上我家去。你们馋,让你们吃,吃了噎死你们!” 我把那块肉“叭”地扔在他的脚上,转身就走。 “你给我站住!” 麻叔一步蹿过来,把我拦住,他两眼直瞪着我,黑沉沉的脸上一个个麻坑里闪 着吓人的光。我头一回见到他这种可怕的模样,心里紧张得直蹦,两脚抖索着往后 退,嘴里却不让份儿地说:“怎、怎么?你杀了大骆驼,还、还有理了?还想吃人 呀?” “你就知道大骆驼!”麻叔指着伤兵说,“他们已经好多天没有吃的,没有药 了……” “他们没吃的活该,杀了我们的大骆驼就不是人!”我冲他使劲吐了一口唾沫。 麻叔一步迈到门口,揭开门旁盖在地上的一张白布单,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你看他眼看就要饿死了,他们也是人,也要活命!” 大滴大滴的泪珠从麻叔的眼里流了下来,他捂着脸孩子似的呜呜哭起来。 我执拗地走了。不管咋说,我不能原谅麻叔,中央兵能欺负老百姓,还能没吃 的?我原以为麻叔跟我们挺好,才把他当成亲人一样,相信了他。没想到他还是向 着中央兵,偷杀了我们的大骆驼,我能不恨他?我打定了主意,今后再不理他,再 不吃他的东西。 这天夜里,我光做噩梦,梦见好多中央兵拿着刀拿着枪,奔到小庙去杀小骆驼, 我不由一阵惊叫,吓得妈妈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天大亮了,妈妈把我摇醒了,告诉我,昨天夜里麻叔偷了匹军马,带着一枝枪 要出城,叫国民党宪兵队抓住了,说他要逃跑,正在楼下打他。我一听,高兴地拍 着手掌说:“该!该狠点打,替我报仇了!” “不许你胡说!” 妈妈在我的背上拍了一巴掌,我抬头一看,妈妈的眼里流出了泪水…… 我悄悄地走出屋,一下楼就听到了一声声的惨叫。麻叔正跪在楼门口,光着身 子,两只胳膊绑在一根扁担上。门前列队站着一排中央军,几个拿着皮带和鞭子的 宪兵轮流抽打着他,他的背上、脖子上印满了蛇一样弯曲的血痕。一个戴着大盖帽、 下巴有道伤疤的宪兵头掐着腰在审问麻叔:“说,你到底是要逃跑,还是要投八路?” 麻叔挺着身子,倔强地回答:“不,我不想逃跑……” “呸,还他妈嘴硬,再给我打!” 麻叔在一阵疯狂的抽打中倒下了。宪兵头命令那几个打手,把麻叔拖到碾房里 去。 我吓得坐在了地上。 麻叔被拖进碾房那还能活命吗?一想到石碾子从人身上碾过时喷溅出来的鲜血 和那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我不由得号啕大哭起来。 麻叔被拖进了碾房。 就在这时,一群伤兵病号从楼里涌出来,他们有的拄着拐,有的拿着枪,互相 搀扶着,愤怒地围住了那个宪兵头儿,一齐喊叫道:“你们不能整死他,他不是开 小差!” 宪兵头拔出了腰里的手枪,瞪着红眼珠子,吼叫道:“你们要干什么,要找死 啊?” 一个断了胳膊的伤兵冲出来,用那只好手指着宪兵头,大声说:“你们不给我 们吃的,不给我们治伤治病,想把我们饿死整死,还不许他去给我们弄吃的?” 几个拿枪的伤兵把枪对准了宪兵头儿。 “反正也活不了啦,你们要杀了麻子,咱们就一块死!” “怎么,还想造反啊?”宪兵头子冲那几个宪兵一挥手,把枪都拔了出来。 不知啥工夫,妈妈拿来了那块骆驼肉递到宪兵头子面前说:“你看,他不是开 小差,真是给他们弄吃的去了。” 宪兵头子盯着妈妈手中的肉,用手枪点着妈妈的鼻子,厉声说:“这是什么肉? 是不是他偷杀了军马?” “这是骆驼肉,是他弄来给他们吃的。”妈妈指着伤兵说,“不信,你问问他 们!” “骆驼肉?”宪兵头一把抢过妈妈手里的肉,眼珠子冒出了贪婪的红光,逼视 着妈妈说,“你说,他从哪儿弄来的?” “我不知道。” 叭——宪兵头子打了妈妈一个嘴巴:“你要是不说,我就把你也抓起来。” 我扑过去,紧紧抱住妈妈的大腿,哭着说:“麻叔是从草甸……” “栓柱,不许你胡说!”没等我说完,麻叔从碾房里挣扎着冲到门口,大声对 宪兵头说,“你不用吓唬他们,他们什么也不知道,那肉是我偷来的。” 宪兵头翻楞翻楞眼珠子,抬起脸哈哈地笑了,对那几个打手说:“好了,先把 他关在碾房里等查清了再算账。” 宪兵头拿着那块肉,领着那几个宪兵转身要走,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跑过去 拦住了他:“把肉还给我,这是麻叔给我家的!”宪兵头下巴上的伤疤猛地抽搐了 几下,脸色阴沉得吓人。他恶狠狠地瞅着我,用鼻子哼了一声,把肉扔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