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这些天,逃难的人忽然多了起来。听妈妈和他们唠嗑,有的人一边骂一边说, 是守长春的国民党硬把他们从城里驱赶出来的。不但老百姓被赶出来,就连国民党 的伤病员也都被遣散出来,还骗他们说七一那天是毛泽东的生日,解放军开卡子八 天。 真能唬人,解放军开卡子我还能不知道? 刚被赶出来的难民和遣散出来的国民党伤病员常常成帮结队地涌到解放军的卡 子前,哭喊着要求放他们过去。 解放军的卡子始终没有放开,也没有一个人出去。 我怎么会知道,解放军对长春围而不打,切断城内和外界的一切联系,不让一 粒粮食一棵草进城,就是要城内十万守敌坐吃山空,消耗敌人的锐气,丧失斗志, 不战自乱,加快解放长春的进度,减少不必要的伤亡。国民党则采取了“杀民养军” 的反围城战术,把老百姓驱赶出城,企图把几十万人吃粮负担转嫁给解放军进而达 到延缓守城时间,等待援军到来。若是把数十万群众放过来,必定要降低围城的效 力,推迟解放长春的时间。从解放全东北的大局出发,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的。 有一天,我忽然在逃难的人群里看到那个宪兵头子,他虽然穿了一身很旧的工 人装,但他脸上的那道伤疤还是让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怎么也要往外跑? 宪兵头子专往人多的地方去,不停嘴地说些什么。我问妈妈:“那个坏蛋在干 什么?”妈妈说:“坏蛋能干什么?干坏事呗!”我说:“他在干什么坏事?”妈 妈说:“他在鼓捣大伙去请愿。” 我不明白请愿是什么。 那天,我和老丫正在道边抠草根,走过来一群国民党的伤兵,他们有的拄着拐, 有的吊着胳膊,相互搀扶着。我突然惊得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想喊,却一个字 也没有说出。我在国民党的伤兵里看到了一个人,是麻叔!他没死? 我怕看花了眼,转身跑到妈妈跟前,拉住她的手就走。 妈妈说:“你怎么了?到哪儿去?” 我急切地说:“我看到了麻叔!” 妈妈甩开我的手,说:“大白天说胡话,他不是死了吗?” 我指着那群伤兵说:“他在那儿!” 顺着我的手指,我和妈妈都看清了:麻叔就在那群伤兵里,还穿着妈妈缝过补 丁的旧军衣,只是更加褴褛,脸也更黑、更瘦,拄着一根棍棒,脚步踉踉跄跄。 妈妈的眼里闪出了惊喜的泪花,拉住我的手就跑。 就在这工夫,从铁道里边出来一帮人,举着用被单床单做成的标语,呼喊着朝 解放军的封锁线涌去。路上,不少的逃难人纷纷地加入进去,人群越来越大。 在解放军的封锁线前,人群被上了刺刀的持枪战士挡住了。一个穿着工人服装 的男人站在人群前,大声地喊着:“解放军没有人性,不让我们老百姓出去,饿死 了多少人?他们安的什么心?我们不能再等了,我们要冲出去!” 人群里也发出一片乱哄哄的喊叫声。解放军来了几个像是当官的,到了人群跟 前,用铁皮喇叭说了一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穿着工人服的那个男人一个劲儿 地挥舞着胳膊吼叫道:“别听他们胡说!我们不能再忍下去,跟我往出冲……” 我早就认出了那个领头的正是那个宪兵头子。我正要到解放军的队伍里去找大 宝,告诉他:领头的那个人就是打他爸爸的国民党宪兵头子。这时,却见麻叔从伤 兵群里费力地走过来,一把抓住了宪兵头子的衣襟,大声说:“你跑到这儿来要干 什么……”麻叔的话没有说完,宪兵头子从后屁股抽出一只手枪,照麻叔开了两枪 …… 我大哭着找到大宝,拉着他来到麻叔身边。 麻叔已经不行了。大宝把他抱在怀里,哭着叫着:“爹,爹!” 麻叔微微地睁开了眼睛,认出了自己的儿子,嚅动着嘴唇,最后说出两个字: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