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甩掉了追击的桂军进入湘南江华县,遭到了江华保安大队的伏击,陈树湘再一 次清点了人数,全师人马围拢在身边,只剩一百四十个战士了。不敢恋战,快速来 到道县后,在一“Z ”形的山道中,他要让战士们在树林里好好睡一觉。 这是湘江战役打响后十余天来最舒畅的一天。睡得最香的是杨小宝和肖木林, 两张小脸头挨着地就打起了呼噜。陈树湘靠在树干上一觉醒来,仔细端详着两张布 满灰尘和污垢的娃娃脸,满是汗臭味的衣服破了,从苏区一路走过来的千层底布鞋 也磨穿了底。他把两双脚依次轻轻地抱在怀里,发现四只脚掌没有一个血泡而尽是 厚茧后,隐隐作痛的心才宽慰了许多。 王光道也不敢睡安稳觉,见师长醒了,他踢踏着地上的枯叶,说电台没了我们 成了聋子,地图没了我们又成了瞎子,这人生地不熟的,我们上哪儿去找地下党组 织? 参谋长的话使陈树湘又陷入忧郁之中。在文塘损失了电台,在宝盖山参谋长的 警卫员牺牲了又丢失了文件包和地图,现在真的是成了无头苍蝇一样了。 王光道说:“看来真的要违背军委要我们在湘南打游击的命令了。”陈树湘不 明白他的意思。 他接着说:“按西征的原路返回,重上井冈山。” “谈何容易。”陈树湘说,“从屡次遭伏击的情况看,敌人知道我们宁死不屈, 他们也作了多种准备,除了追击和围剿,沿途设满了伏兵,只等着我们往口袋里钻。” 精明的参谋长竟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陈树湘很现实,他对参谋长说:“先别管它,睡足了还要让战士们吃饱。侯连 长呢?”王光道说:“带侦察兵出去了还未回来。” 说曹操,曹操到。侯守宏也够勇敢的,他带几个侦察兵摸进远处的一座村庄里, 敌情没探到,却搞来了两大筐红薯,为饥寒交迫的部队解决了燃眉之急。 一口饭下肚,讲话也有力气了。王光道说:“让我们在湘南开展游击战争,真 不明白军委的用意。” 陈树湘说:“主力部队西进湘西与红二、六军团会合,有意扎根湘西;让我们 立足湘南,这意图还不明白吗?” 王光道说:“这我明白,我说的是军委让我们牵制敌人,可我们倒被敌人牵制 住了。可笑的是眼下这些敌人是一手拿枪另一手握锄头的农民。” 陈树湘说:“你怎么也轻视这些民团?别小看他们,特别是我们身后的追兵, 这些看似乌合之众的队伍,经小诸葛白崇禧一调教,并不比正规军差。” 王光道突然悲凄起来,说:“我说的就是军委瞎指挥,我们最终毁在拿锄头的 农民手上了……”这个刚毅的汉子说完这话就流泪了。 两位指挥员说着话,他们做梦都没想到的是,在江华县境内遭伏击的枪声已惊 动了道县“湘南民团独立大队”,大队长何汉已率大队人马钻到红军的眼皮底下了。 此时,疲惫的红军战士在树林里躺了一天一夜,敌人团团围上来时,还是侦察 兵们发现了敌情。十余天残酷的战斗,侯守宏的侦察连也不足一个班了,也就是这 些军中精英,在主力养精蓄锐时,他们却睁着眼睛轮流睡觉和站岗放哨。两个团丁 在山脚露出马脚时,侯守宏也刚好从另一个方向刺探敌情返回部队。这天是山外小 镇的圩日,山脚小道上行人熙熙攘攘,侯守宏夹杂在行人中,见两个汉子站在一处 用方言交谈着,并对藏有红军战士的山头指指点点,他留个神,竟发现他们屁股上 露出手榴弹,隐隐约约听他们说:“何团长已派兵布置好了,立功受奖的机会到了 ……” 侯守宏大骇,以最快的速度冲刺般返回了山头。 陈树湘问:“敌人有多少人马?” 侯守宏说:“尚不明确。掺杂在行人中很难分出他们是老乡或是敌人。” 陈树湘又问:“确认是地方民团吗?” 侯守宏肯定地回答:“确认。” 陈树湘继续问:“那追击我们的猴子兵呢?” 侯守宏摇头:“这帮狗日的,已被我们彻底甩掉了,去向不明。” 接着,他把侦察到的情况和盘托给了师长,说出了山口不远有一条河,过河后 一条官道直达道县与宁远交界处的癞子山,那里四周山高林密也是瑶山地区,人烟 稀少而物产丰富,是我们开展游击战争的绝好去处。 陈树湘当机立断:“冲出民团包围圈渡江,直赴癞子山。” 山下不远处的这条河叫牯子江,属潇水支流。战士们冲下山时,湘南民团独立 大队一下就被冲散了,他们早领教过红军的厉害,枪声一响大部分人就哭爹叫娘四 散奔逃了。何汉气得骂娘,重新组织队伍又围了上来。 渡口有船,几个战士从被打死的团丁身上搜出弹药顽强地抵抗着,陈树湘指挥 部队以最快的速度渡江。民团的火力很猛,来不及上渡船的战士选择浅水处涉水过 江,刺骨的江水把战士们冻得站立不稳摇摇晃晃,许多中弹的战士倒下就被急流卷 走了。 侦察连断后。就在陈树湘刚要上船时,侯守宏却扑通一声栽倒在地。陈树湘回 过头,侯守宏咬牙想站起来,可他没有力气了,只断断续续说了一句:“师长…… 我中枪子了……”然后头一歪就再也没有醒来。 陈树湘双目喷火,跳上船继续指挥战斗。 敌人发现了船上挥舞短枪的人是个大官,立即组织十几个枪法好的人进行射击。 一阵排枪过后,船上的人仍直挺挺地站立着,又一阵排枪过后,船上的人倒下了。 陈树湘是突感腹部有火烫般的灼热感后头昏眼花的,他支撑不住了,然后轰然 倒下。船靠岸后,王光道飞奔而来,见杨小宝和肖木林正在为师长包扎伤口,陈树 湘的肚脐右侧,裂着一个很大的伤口,淡黄色的肠子,正一个劲地往外冒…… 陈树湘睁开眼望着王光道,说:“参谋长,我们的战士呢?”王光道回答: “活着的都过了江,还有八十六人。” 陈树湘命令:“撤!” 部队刚离开河岸,十几个团丁也涉水过了江,他们一个个冻得浑身发抖根本不 敢追击,胡乱放枪壮胆抢夺那条能载二十余人的渡船。王光道一时疏忽忘了炸船, 杀红了眼的他从一个战士背上抽出大刀,带领全部人马反扑包抄而来,十几个团丁 未来得及登船立刻成了瓮中之鳖。最后一个团丁举枪投降,王光道失去了理智,手 起刀落,团丁的脑袋立刻就搬了家。随即一声巨响,那条樟木木板船成了碎片。 对岸的何汉气得咯血,指挥着队伍追击。 王光道和战士们抬着陈树湘且战且退,在离瑶乡癞子山还有数十公里的旱禾田 村时,抄小道早已到达的何汉的民团在一里外就弓腰开火了。 枪声惊醒了担架上的陈树湘,一个临时的紧急会议又召开了。师长陈树湘躺在 担架上主持会议,参会者只有参谋长王光道。陈树湘说为了保存有生力量,事不宜 迟,你必须带队马上进山躲避。王光道以为自己听错了,说那么你呢?陈树湘艰难 地翻过身子说别管我,现在这个样子我只能拖队伍的后腿。 “不行,我们抬着你上山!” 王光道大声叫着,惊得远处的战士们都莫名其妙睁大眼睛。 陈树湘严肃地说:“抬着我上山,没有医药我照样得死,你必须服从命令马上 撤退!”王光道又大叫一声:“杨小宝肖木林!”两个小战士飞奔而到。王光道命 令道:“我带部队将敌人击溃后,你们掩护师长进村找可靠的老乡家藏匿给师长疗 伤,日后我派人来接应你们!” 两个小战士给参谋长行了个标准的军礼:“保证完成任务!” 部队冲锋了,拿着渡江时缴获的枪支弹药,足足激战了一个小时。何汉被打晕 了,他那将进攻变为防守的防线被红军冲开了一个大口子,王光道领着部队顺利地 钻进了莽莽林海中。 面对红军隐进山林,何汉束手无策。 陈树湘在枪声中苏醒又昏迷。杨小宝和肖木林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师长抬到一个 偏僻的村庄。几个村人见三个血人吓得掉头就跑。无奈,杨小宝和肖木林环顾四周, 只得把师长抬进更偏僻的村庙里。庙很小,香火却很盛,桌子上的贡品令两个战士 喜笑颜开。杨小宝从桌上拿一只酒杯盛水喂进师长干渴的嘴里,陈树湘艰难地睁开 眼就说冷,并把手移向负伤的腹部上。杨小宝撩开师长的衣襟,见包扎伤口的绷带 被血水湿透了,冰冷的血水直把皮肤冻得青紫一片。 一堆火生起了,陈树湘从寒冷中缓过劲来命令杨小宝将绷带解开,机智的杨小 宝把绷带扔掉后,用师长的牛皮带将伤口压住,那原本淡黄色的已变成红色的血肠 才没有流出体外。肖木林从供桌上端来米饭,陈树湘却一口也咽不进肚,并命令他 俩将饭吃掉。米饭沾满了烟灰,估计在供桌上摆放多日了,冰冷、坚硬得像沙子, 可杨小宝和肖木林嚼起来却十分的香甜。 吃饱了,肖木林走出庙外,他要去找医生为师长治病。冬日的田野一片萧条, 肖木林灰色的军衣在原野里被寒风卷起非常刺眼。三岔路口,一不留神他就被两个 扛枪的黑衣人截住了。“共匪!”一个黑衣人尖叫。“抓住他,有赏!”另一个得 意忘形地大叫。 肖木林扭头就跑,但他没有逃出魔掌。一只手伸过来抓他时,他照着魔掌一口 狠狠地咬了下去。黑衣人痛得肝肠欲裂,肖木林没有松口。枪响了,肖木林吐出一 口鲜血就静静地倒在了地上,安详地合上了他那还不谙世事的双眼。 枪声划破原野传得很远,逆着西北风,却没有传到庙里。 杨小宝添了一把柴,火燃得更旺了。火光驱散了寒气,身体在火光中像回到了 温暖的家似的感觉无比的舒适。杨小宝忙活着,他盯着师长脚上的布鞋,连日来的 奔波,蹚过千山万水,鞋底竟依旧如新。在潇水换穿这双新布鞋,现在穿着这新布 鞋又回到了潇水河岸,杨小宝努力回想着师长曾说过的关于这新布鞋的故事。那时, 杨小宝不相信新布鞋会与死亡二字连在一起,现在他仍然不相信,因为肖木林找医 生去了,像兄长更像父亲的师长的伤很快就会痊愈的。黑布鞋鞋面沾满了尘土,他 轻轻地拍打着,拍不掉的,就用指甲抠,他要让布鞋恢复到原本的模样。突然,他 发现师长流泪了,忙问:“师长,您怎么了?”陈树湘像个小孩似的哽咽着:“想 娘了!” 杨小宝怔怔地望着师长,鼻子一酸跟着呜咽起来:“师长,等您的伤好后我陪 您回家看娘!” 许久,陈树湘才舒心地笑了。 望着陈树湘和蔼的笑,杨小宝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说:“师长,那天欧阳玉英 姐姐如果真不执行您的命令,您会枪毙她吗?” 陈树湘斩钉截铁地回答:“会!” 杨小宝全身哆嗦了一下,很快又镇定自若地说:“欧阳玉英姐姐虽是个好人, 如果她不服从指挥,我知道您会杀了她!” 陈树湘反问:“为什么?” “好女人并不等于是个好士兵,”杨小宝说,“生死关头,为避免因小失大, 指挥官在必要时残暴一刻震军威,那才有大将的风度,也才能赢得战局的胜利。” 陈树湘惊讶无比:“你在哪里学到了这些?” “在您身上。”杨小宝说,“韩团长骂高鼻子李德的娘,您批评他时心里也有 一股怨气。程政委临死前对我和肖木林说过,当他和您看到我们的战友血流成河时, 他咬牙切齿说如果有机会,您会跟他联手一同将李德干掉!” 陈树湘倒抽一口冷气不再说话。战争的残酷,使不谙世事的红小鬼也成熟起来, 他还能说什么呢?突然,他警觉起来问:“庙后是什么?”杨小宝刚捡柴回来,他 答:“一片树林。”陈树湘命令道:“你快进树林,一个时辰后如无异常情况再回 庙里找我。” 师长料事如神,杨小宝早就知道,他顿觉气氛紧张起来,像扑进亲人怀里似的 一把抱住陈树湘说:“师长,我不离开您!” 陈树湘一把推开杨小宝说:“肖木林外出半天未归凶多吉少;庙里生火冒出的 浓烟已把我们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了,再不走,你我都得死在这庙里。” 杨小宝多想把师长背走,但他身材瘦小根本没那份力量,况且腹部受伤的师长 躺在地上已不能动弹,他只有擦着眼泪冲进庙外的树林里,在草丛中刚伏下,就见 许多人把小庙团团围住了。 来人是何汉。 这个乡间的混世魔王眼睛很毒,一眼就认出躺在地上的红军伤员就是那个在船 上指挥战斗的大官儿,他的心抑止不住一阵狂跳,盯着陈树湘问名字、职务、部队 的番号?陈树湘鄙视他一眼,大义凛然说我叫陈树湘,是令浑蛋周浑元闻风丧胆的 红三十四师师长,你这个地痞还没有资格跟我说话。遭奚落的何汉没有恼怒,他像 捡到了一块金元宝,激动得眼珠子都发绿了。 担架是现成的,敌人抬着陈树湘出了村庙。 杨小宝见状顿觉天旋地转,师长没了,自己仿佛掉进了茫茫大海中无依无靠… …失去理智的他突地跳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朝敌群冲去。 三岔路口。肖木林牺牲的地方。何汉奸笑着:“得来全不费工夫,又白送上门 一个。”杨小宝扑到担架前,见师长又昏迷不醒了,且亲密的战友和伙伴肖木林正 躺在冰冷的地上,他双目喷火,看准了何汉背短枪是个头儿,便猛扑上去夺枪。何 汉惊跳起来:“妈拉个巴子,找死啊!”说完一拳挥过去打在杨小宝的胸口上。杨 小宝一个趔趄没有栽倒,又扑上前一口咬住何汉的手,多像肖木林,咬住就不松口。 何汉杀猪般地嚎叫起来,一旁的团丁一枪托砸下去,杨小宝脑浆涂地软绵绵地蜷缩 成一团,仰面倒在地上时,瞪着一双怨恨的眼睛直望着何汉。 何汉哈着热气吹着被杨小宝咬破的手腕,突然他接到团丁的报告,说陈树湘全 身发抖,脸色越来越苍白了,可能是遭冷风冻的。他急忙跑到担架前,手摸陈树湘 的额头感觉烫得吓人,这个他可不敢大意,交差和邀功请赏前陈树湘千万别出什么 岔子,忙命人将担架抬到前面不远处的驷马桥镇。 驷马桥镇有一家老字号中草药药铺,坐堂的老中医土保在何汉软硬兼施的淫威 下首先捐出一床印花布被子给陈树湘盖上,然后把腕号脉,然后他将一些白色药粉 撒在陈树湘腹部的伤口上,一支烟工夫后陈树湘就停止了颤抖。土保说这是特效镇 痛药,他反复察看了几遍伤口后又说伤得挺重的,失血过多,晚来就没命了,若想 让伤者彻底痊愈得几个月时间。何汉不想在小镇上耽搁时间,说:“一天之内会有 生命危险吗?”土保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镇痛只是暂时的,消炎还得另行配方。” 何汉不愿继续跟土保啰嗦,横了起来:“下药,你得保证他一天之内没有生命危险, 到了道州城里,西医比你这个土包子强多了。”土保吓得大气不敢出,忙把早已泡 制好专给危重病人提神的“西洋参”水拿了出来,撬开陈树湘的嘴,一羹匙一羹匙 往嘴里喂。 出了小镇,土保的药也真神,陈树湘清醒了,他睁开眼就大叫“杨小宝”,何 汉凑上前问:“陈将军总算醒来了,你叫谁啊?” 陈树湘一脸愤怒地望着他。何汉忙堆上笑说:“陈将军伤口还疼吗?如果身体 哪儿不舒服或有其他什么事儿请尽管吩咐。”陈树湘又厌恶地瞪了他一眼,继而把 眼睛闭上,心里只想:杨小宝,你在哪儿,你找到肖木林了吗,你们脱离险境了吗? 老奸巨猾的何汉突然洋洋得意起来,说:“陈将军叫的杨小宝是那个小杂种吗? 他是你的贴身警卫员?你们共产党也真是的,闹什么红军闹什么革命呀,革命革到 自己头上了,还抓那些不谙世事的小伢子充军和垫背。这不,那个叫杨小宝的小杂 种受你们的蛊惑太深还真反了他了,我已把他送上西天了……哈!” “啪!”陈树湘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力气,扬手就一巴掌狠狠地扌国在何汉的脸 上。 要在平时有人对何汉指手画脚他早就暴跳如雷,这回挨打他竟忍住了没有发作, 还是一副笑脸说:“陈将军此时此刻心里有怨气这是人之常情我能理解,我相信你 归顺党国后很快就会明白许多大道理的,日后陈将军在党国的队伍里发达了可别忘 了照顾和提拔兄弟我哦!” 不管是什么人,无论在什么场合,陈树湘最看不惯的就是谄媚阿谀之人,包括 红军队伍里一些围着洋人李德转的人,正因为有这样的人,才致使李德狂妄自大, 才使最高三人团指挥连连失误,才使他的三十四师全军覆没!想到这里心就剧烈地 疼痛起来,他扭头对还在喋喋不休的何汉高声怒喝:“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