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亮泡子是个屯子的土名儿,它现在的名字叫兴隆村。就像乡下孩子有大名和小 名一样,大名或叫王发财李富贵赵翠花张玉莲什么的,小名就叫黑子狗子丫蛋臭妮。 亮泡子这名字解放前就有了,当时方圆二十里地别说像样的水域,就连臭水沟子都 没有。后来,有个叫亮子的放牛娃出去放牛时,意外发现了这个大水泡子。当时只 有五六户的小屯子商量商量就全体搬迁到泡子边上安家。亮泡子也着实让这几户人 家吃惊,它就像天然形成的一个储水库一样,圆形的泡子直径足有几百米,虽然是 死水,但因为没有污染,清清亮亮的,几家大人合计着既然是亮子第一个发现它的, 就叫它亮泡子吧。从此,不但牛马有了饮水的地方,鸭子大鹅也有了戏水的乐园, 就连家家户户的小孩子,也在夏日里脱得一丝不挂,下到泡子里嬉戏,冬天则到溜 平的冰面上去滑冰爬犁、打出溜滑。久而久之,亮泡子成了远近闻名的小村落。 亮泡子近些年出了两个村民们公认的美人儿,一个是韩月月,一个是彭丽丽, 她们不是一个姓,却鬼使神差地进了一家门。 白天出太阳,晚上出星星,一年四季轮流转,刮过东风刮西风,黄历牌翻到上 世纪八十年代,一股改革开放的东风,让一向平静的亮泡子突然荡起了波澜,习惯 于安生日子的屯里人也像突然灵魂开窍,做起了发财致富的梦,借助亮泡子和无垠 的黑土为资源,以村里的名义,办起了砖瓦厂。一向老实巴交、言语不多、走路低 头、放屁不响的彭老疙瘩不知怎么就被村支书兼厂长给看上了,让他当了砖瓦厂的 车间主任。砖瓦厂可是村里第一个直接来钱的买卖,老支书管着村里一大摊子事, 分不出身子具体来管,觉得彭老疙瘩老实巴交,心眼不坏,才选中了他。按实说, 车间主任官儿不大,但却实权在手,批个上等砖瓦啦、分配个好工种啦、用谁不用 谁啦等等事宜都是他说了算。当时亮泡子屯的人没有不羡慕他的,说你看人家老疙 瘩,平日里一杠子压不出一个屁,低头走道儿就捡了一个官儿当。女人们眼窝子浅, 就数落自家的老爷们儿没尿。彭老疙瘩的老婆齁巴以前总是她们取笑的对象,现在 一见面大老远的就抢着打招呼,还唯恐她听不着,到跟前又嘻嘻哈哈、一通虚乎。 齁巴原名叫侯金芝,早些年就得了严重的气管炎。生第一个孩子权子时正好是 冬天,眼瞅着快满月了,彭老疙瘩一咬牙一狠心借钱上集市买来一斤猪肉,给媳妇 做了一锅猪肉炖粉条。齁巴整个月子里也没捞着一口油腥,馋得做梦都吧嗒嘴,逮 着这机会,敞开肚子猛造了两海碗。可能是菜太咸齁着了,当天夜里齁巴就不停地 咳嗽不停地喝水。打那儿起,她一年四季端着肩膀嘿儿嘿儿地喘,嘴唇乌黑,咳嗽 起来脸憋得紫红。屯子里的老娘们儿就都叫她齁巴。 齁巴见了人不大愿意说话,因为没说上几句话就得勾着头喘上半天。那些年, 屯子里的女人都懒得和她说话。自打彭老疙瘩当上车间主任,这些人就倒嚼了舌根, 说齁巴人变得金贵了,话也迟了,不是当初偷生产队豆子那会儿了,齁喽气喘地扛 一大捆豆子,深更半夜连滚带爬,到了家把豆捆往屋地一扔,拎起绳子还奔豆地去。 看青的抓住她,她就放赖说,我想捡点豆子,你瞅我这气儿气儿的,能偷得动吗! 看青的要是逼她交出豆子,她就坐在地上两手作揖,口中不停地说着饶了我吧,我 偷不动啊!看青的也只好放了她。屯里屯亲的,别人偷了抓不着,抓这么个病秧子 也没意思。女人们提起这事也是背地里偷着讲,痛快痛快嘴、解解闷儿罢了。 韩月月那时刚刚二十出头,农村上学晚,念完初中就呆在家里,想让当了十来 年队长的老爹托人在城里谋个职业。她爹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个老闺女,一辈子生了 八个闺女,那年月嫁一个女儿少说也剩下个千八百的,七个闺女都嫁了人,老闺女 咋也得在跟前多留几年。 月月爹是这么想的,可月月待不住,砖瓦厂一开工,她就去找彭老疙瘩。轻易 不说话的彭老疙瘩一见月月就忍不住露了笑模样。他说,你想干啥随你拣。月月就 笑出两个迷人的酒窝儿,娇声媚态地说,彭叔你说了算。彭老疙瘩说,好吧,那你 就看机器,活儿干净还轻巧,彭叔特意给你留的。月月这回笑得很真,酒窝儿也更 深、更诱人了!月月说彭叔我走了的时候,彭老疙瘩的眼睛钩子似的搭在月月的屁 股上,月月抿着嘴一路忍不住笑。 砖瓦厂越来越红火,连县乡都挂了名,几年下来,被乡里评了村办企业标兵单 位,厂长还被报到县上参加优秀企业家评比,连地区乡企局也派人下来帮助整理材 料,打算往省里报。红砖青瓦一车车往外拽,花花绿绿的票子一把把往回收。砖瓦 厂又扩建了一个车间,凡是在砖瓦厂当点啥的家里都由草房换成了挨间的大砖房。 彭老疙瘩自然首当其冲,他一下就砌了四间楼座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靠他手里 的实权,用不了几年,那楼座子就会蹦成高楼。面对生活上这种明显的变化,屯里 人说啥的都有,说得最多的是老彭家祖宗积德了,一定是祖坟冒青气啦!如此拍人 家的马屁时还带着几分酸溜溜的味道。 彭老疙瘩的儿子权子是个小有心计的小伙子,十七八岁也进了砖瓦厂当开票员, 谁都知道他连小学都没念完。权子长得不赖,五大三粗的,大脸盘儿,大眼睛,只 是随他妈气管有点不好,平时慢慢说话还可以,要是与人争竞起来也会齁儿齁儿地 喘上半天。自从进了砖瓦厂后,他也把自个儿当个人物看了,买一身牛仔服,还抽 上了过滤嘴烟,扮出几分成熟男人样儿。 权子没事爱往车间跑,一到车间就在月月身边瞎聊。—会儿说,我要是说媳妇, 一定要找全屯第一好看的;一会儿说,我爸我妈有一回数钱一宿都没数完。彭老疙 瘩一看权子黏糊月月就往回撵他。权子就说我找月月姐帮我缝缝衣裳扣。彭老疙瘩 的脸就使劲儿地往下沉。月月捅捅权子示意他走,权子才慢腾腾一步三回头地走回 他的开票室。可用不了多久,权子还会趁他爹不在缩头缩脑地跑来。 权子最盼的是下雨天,尤其是正干着活儿下雨,人们就争着往码着湿砖坯子的 棚架子里钻。 一次,雨下得冒烟儿似的,权子憋在开票室里团团乱转,他想去看看月月,他 满脑子都是那个好看的月月,他一刻也摆脱不了月月的影子。他越想越急,披了一 件破衣服就往车间跑。他一个坯棚一个坯棚地找,那些码架的女工抿着嘴瞅他笑, 他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他想反正大家都看出来了,不如明说,我比月月虽说小了 三岁,可我人并不小呀!他这样想着就挨个儿问:看见月月了吗?她在哪儿避雨? 人们还是笑。有那泼势的媳妇就说:去问问你爹吧! 权子开始以为人们逗他,是因为不敢让他爹知道他喜欢月月。后来几次雨天人 们都这样告诉他,他就忽然懂得什么似的低下了头。 再赶上下雨的时候他谁都不问,悄悄溜到爹的主任办公室,隔着紧闭的房门, 他听见爹和月月的对话:月月儿,你咋长得来着,跟别人就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呀?跟谁不一样? 就这儿不一样儿!还有这儿。权子听见月月被人“胳肢”了似的笑个不止。他 的心里很不好受,就用脚咚咚地踹了两下门。 屋里没了声音,权子赌气地走了。可他耳边总响着爹压低的声音:就这儿不一 样,还有这儿。月月被人“胳肢”了似的笑声也让他心里极不舒服。 权子上来了一股拧劲儿,下决心追求月月,看她到底有啥跟别人不一样的。 他几乎黑天白日地盯着月月,生怕有谁跟他争月月。打夜班的时候,他就看得 更紧,直到下班送月月回家。 月月的爹终于感觉到了什么,先是不让闺女去砖厂干活儿,后来干脆把闺女软 禁起来,锁在小屋里不让出来,一天三顿饭由她妈送进去。 月月的嘴起了泡,眼睛哭肿了。爹还在隔壁臭骂:他妈个腿子的,老子当队长 的时候,他爷们儿狗鸡巴都不是呢!齁喽气喘的短命鬼,还想打我老队长的主意! 做他妈梦去吧! 月月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每天只是伤心地流泪。 一天夜里,眼睛瞪得大大的月月正愁得没有办法的时候,一道光影从后窗照进 她的闺房,接着,有人轻轻地敲窗。月月坐起来,心怦怦乱跳。 月月姐,快从窗子出来,封条我都拽断了! 月月听出是权子的声音,她的神经一下兴奋起来。 她急急地穿衣裳,又担心爹听见,心里一边打鼓,一边寻思,出去会怎样呢? 去彭叔家吗?对,就去彭叔家。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当上砖厂的开票员。 一想到累不着,晒不着,穿着好看的衣服坐在屋里开票,月月就激动得不能自 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