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晚饭过后,小梅的父母和小弟留在奶奶家与中孚闲聊。中孚毫无保留地说了自 己的家世、学历、工作、收入,有些连小梅都不清楚的事,也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 他们。他说得这么恳切,是因为他觉得从小梅起,到她父母,直到奶奶家,有什么 重大的秘密隐瞒着他。他希望用自己的坦诚换来他们的信任。 “咳,问这么细干吗,又不是就住这一天。回去睡吧,孩子折腾一整天了,也 快点儿歇着吧。” 奶奶一发话,人们就各自散去了,连小梅也跟着父母、小弟一块儿走了。 “孩子,你呢,就住这北炕。快睡吧,都累了。” 这回中孚再也不敢说别的了,只是连声答应。 电灯熄了,黑暗中,中孚感觉到,奶奶很快上炕躺在南炕炕头。接着瘦高个的 爷爷打着咳,进屋上炕,睡在了南炕炕梢。 屋中静下来,中孚躺在北炕上,脑中塞满了奇奇怪怪的印象,想理出个头绪, 可疲乏很快就使他的头脑变得麻木,就在他完全睡去之前,蒙蒙眬眬中,好像听到 外屋的房门“吱扭——”响了一声,紧接着是“腾腾腾”的脚步声,随后又是另一 个小小的木板门“吱扭”一声。 此后,除了窗外的风声,满地满园的蛐蛐声,就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 第二天,当中孚睁开眼睛时,阳光已经照进屋内,南炕上已空无一人。 中孚爬起来,下地走到外屋间,忽然想起昨晚听到的脚步声,就打量了一下外 屋。 原来外屋灶房的北面,间壁着一个小房间,装着一扇薄薄的木板门,此时门半 开着,看得见里面只有窄窄的一铺小炕,显得又阴暗又潮湿。小屋内几乎什么东西 也没有,只有一只栗色大花猫趴在小炕头,用诡秘而又略带恐怖的眼神盯着中孚。 中孚猜想,顺爷大概就是住在这里。 这时,中孚不由得想到,昨天顺爷坐主人席吃饭,却睡外间屋,而爷爷在外屋 锅台吃饭,却睡正屋主人炕。这一切实在太奇怪了,这一家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满腹狐疑走出屋来。 乡间的早晨很明朗,灿烂的阳光环绕着房子和小院,使本来孤零零的院落也显 得不再孤单。中孚往房檐下昨天挂鸟笼的地方瞥了一眼,鸟笼不见了,要不,有百 灵鸟欢快的叫声,院子就更充满活力了。 中孚见前院没人,顺着昨天走过的小道,来到了后院。只见后院牛棚门口,奶 奶和顺爷正热切地计议着什么。见中孚走来,二人也没打住话头。 “伺候俩牛,挨累不说,冬春还得搭不少草料钱,过去是没法,这会儿不值。” 奶奶说。 “再说,包的地多,牛太慢,真也耽误活儿。” “屯里多少人家买小四轮子了?” “差不多都买上了。” “好,那咱也买。” “手里有那么多钱吗?” “正用的东西,有没有钱也得买,是吧?”奶奶转头有一搭无一搭地问中孚。 “那当然。钱不够,我和小梅帮着凑凑。” “想哪儿去了,小子。屯里的事,你们就别跟着掺和了。”奶奶说着笑了。这 是中孚见到这一家人后,第一次看到有人笑,心里觉得暖和和的。 这天的早饭,是小梅来接中孚,到屯里她父母家吃的。 饭后,小梅陪中孚出屯往奶奶家走。走到“海眼”井边,中孚把藏在心中的疑 惑说了出来,他怕再这么糊里糊涂回到奶奶家,不知还会惹什么麻烦。 “小梅,你得告诉我,奶奶一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看来小梅早已有了准备,听中孚这样问,并没感到唐突,也没不高兴。 “来,咱们坐在这井台边,我慢慢告诉你。” 中孚小心地坐在石井台上,因为井实在太深了,中孚有点发晕。 “其实,我这次让你陪我回家,不是为了别的,就是让你看看我家的真实情况。 现在你都看到了。这事在城里没法说清,说了你也不会信。因为城里压根儿就没这 回事。” “嗨,小梅,别绕弯子了,你照直说吧。” “好,我说。”小梅终于下了决心,“奶奶家,用文明词说叫一妻二夫,爷爷 和顺爷,都是奶奶的正式丈夫,家里人、屯里人都这么承认。” “我的天,一妻多夫!这怎么可能?” “现在年轻人中,当然不会有这种事了。奶奶这一家三口,已经在一块儿过了 整整四十年了。听说,在从前的时候,屯子里有些没娶上媳妇的单身汉又叫老跑腿 子,有的人家男人有病或者身体不好,不能干农活儿,没办法过日子,就会找个跑 腿子单身汉,到家里来搭伙,跟那家女人也是夫妻关系,主要是把家里地里的活计 全干了。这个男人,屯里就叫拉帮套的。家里原来的男人仍旧是一家之主,只是脸 面上不好看。听说顺爷拉帮奶奶家以后,爷爷在屯里一出门,后边跟一群小孩,追 着赶着叫‘王八王八,葛大王八’。顺爷一出门,后边孩子就叫‘兔子兔子,张小 兔子’。这是因为,爷爷姓葛,在家排行老大,顺爷姓张,个头又小。奶奶看着, 脸上实在挂不住,一狠心,才搬出村,在井东谁也不敢住的地方盖房安了家。” “哦,怪不得奶奶家住得这么孤单。” “孤单是孤单,不过,这些年也多亏住在了这边,没有孩子讨厌不说,连村里 有个什么大事小情、风吹草动,也不把奶奶家算在内,成了四不管人家。爷爷、顺 爷、奶奶,这才逃过了小四清、扫四旧、‘文革’等等劫数,平安过到今天。” “那……就这么过下去了?” “四十年了,怎么办呢?顺爷也六十多岁了,能把他撵出去吗?再说,我们一 家其实是顺爷辛苦劳动养大的,我们大了,咋忍心叫他走呢?” “你爷爷一点活儿不干么?” “不干。打我记事,就看他这么游游逛逛,家里地里,从不伸半把手。” “看他身体挺好,怎么会这么做?一个大男人,老婆叫别人睡,吃饭蹲锅台, 一过几十年,心里肯定很憋屈。我觉得,人,尤其是男人,活的就是个尊严,像你 爷这样,被剥夺了尊严,躲开人群,低头走路,活着真不容易。” “……”小梅沉默了半晌,才说:“你这样想当然不错。可是,我从小到大, 倒是跟顺爷亲,现在才明白,其实,奶奶真正依仗和喜欢的是顺爷。仔细想想,顺 爷的心上人,被别人占有,还得不声不响、拼命干活,那才是被剥夺了最起码的尊 严。要说可怜,顺爷才最可怜……话又说回来,亲爷爷,你能不要他吗?” “我来的时间不长,可发现你爷神色不对,说话有怨气,是不是在我这个外人 面前,觉得尊严受损,脸上无光?” “不会吧,他这样大概有半年多了,大伙只当没看见,没人理会。” “……” “中孚,咱俩的关系一直没定,就是我不知你能不能接受我奶家这个现实。如 果你不知道这个情况,将来发现了,心里别扭,咱俩的生活就不能幸福。现在,你 认真考虑考虑,回到市里,咱们再定吧。” “唉……”中孚一时思绪混乱,胸口像塞了一团乱麻,“那,当初怎么会搞成 这个样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奶奶从没对我讲过,我也很想知道。要不,找个机会,你 问问奶奶,她对你高看一眼,也许会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