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中孚和小梅回到奶奶家,只看见奶奶一人在喂鸡。 “爷爷呢?” “还不是在树林子里遛鸟。” “顺爷呢?” “后边喂牛呢。” “那我们也去。” 转到后院,进了牛棚,果然顺爷正在铡草喂牛。大概刚从河边割回来的青草, 一捆捆码在墙边,一捆打开的草,摊在小铡刀边。 “顺爷,我帮你铡吧。”小梅说着蹲在摊开的草边。 “嗯。正好没人给我续草呢。” 中孚不懂得怎么干,只能在一边看着。 只见小梅半抱着青草,一点一点往铡刀床上推进,顺爷双手按着铡刀把,“刷 刷刷”往下铡去,寸把长的草梗草叶便飞了出来。随着铡刀的上下闪动,一股股清 香飘溢出来。不一会儿,小小的牛棚里,就充满了青草沁人心脾的特殊香味。 “让我来几下。”中孚忍不住自告奋勇。 “别,刀快,有危险。要不,你替小梅续草。” 中孚换下了小梅,开始向铡刀口续草。几下试验之后,中孚很快与顺爷合了手。 “刷刷刷——”“刷刷刷——” 中孚有节奏地挪动着青草,看着铡刀闪动,嗅着飘飞的香气,心里十分愉快。 他瞟了一心干活的顺爷一眼,忽然觉得,还是小梅说得对,真正不应该失去男人尊 严的,也许是眼前的这位顺爷。 “别走神儿,小心手。”顺爷提醒着。 中孚连忙收心,眼睛也顺着铡刀方向看去。这时,他发现牛棚门的内墙上,门 的两边,一边儿挂着一个葫芦般大小的铁球子,样子很像电影里游击队打鬼子用的 那种土地雷。 “咦,顺爷,你参加过游击队呀!” “啥?哦,我没赶上。这是大跃进那年,开山炸石头剩下的。” “挂这儿干什么?” “呵呵,你不知道,这几年老有偷牛贼,挂上这东西,夜里就没人敢开这扇门 了。” 小梅把嘴唇凑到中孚耳边,轻声说:“我爷好几次要牵牛去卖,奶奶和顺爷不 答应,他说要偷着卖。自打顺爷挂上这俩铁疙瘩,我爷再也不说卖牛了。” 天啊,中孚又瞟一眼顺爷,顺爷恍如没发现任何事儿,脸上还是那么平静。看 来,这小小的孤零人家,表面上看去平平静静,内地里可是紧紧绷绷,拧着天大的 劲儿呢。 牛草铡完了,顺爷牵着两头牛到野甸子去放,中孚和小梅回到前屋。奶奶手里 的活儿也干完了,正坐在南炕头挑晾干的角瓜条。小梅示意中孚坐在奶奶身边,伸 手帮奶奶把整理好的角瓜条编成长长的辫儿。 “奶奶,中孚是城里的孩子,不懂咱农村的事儿。他很想知道,奶奶这一家三 口,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的。你给说说呗。” 奶奶抬起头,盯着中孚和小梅看,好像有点动气,可看了一会儿,心又软了, 接着叹了口气:“唉,看你们俩这么般配,不要为老一辈这点儿事黄了。几十年了, 从没跟人说过,憋在心里也是块病,你们想听,说说,心里也轻快轻快……” 你爷名叫葛行奎,家在海西是几代的老户。葛家从前是拴骡子拴马的大户人家, 有几十垧平川好地,可是,到了你爷这一代,家就败落了。那些年这一带流行伤寒 病,你太爷太奶和你爷底下的两个兄弟,全染上了伤寒,没多久全死去了。家里只 剩下了你爷一个人,你爷只好顶家过日子。 他从小当惯了少东家,没干过活儿,也不懂理家,几年下来,地差不多都卖了, 只剩了几垧盐碱疙瘩地将就糊口。 光复那年,我十八岁,嫁过来,就没过上像样的日子,你爷对我不冷不热,待 搭不理。别看现在我老了,模样跟村头的老榆木桩子差不多,倒退三十年,不照小 梅差,是这四邻八村有名的俊俏姑娘。我娘家姓谭,为闺女时,有个名,叫三巧, 现在是没人叫了。那时我嫁到葛家,不少人说长道短,我只想着,毕竟嫁过来就当 掌家媳妇,比在富户受婆婆气强多了。男人大概都这个熊样,别跟他较这个真儿。 那时候,地面不太平,屯里闹土改,屯外闹胡子,好在葛家穷了,这两桩事都 没摊上。转过年来,春上要种地,你爷不愿干活,又不能不干,正愁着呢,打关里 来了一帮逃荒的,正好里边有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子,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叫张 小顺,你爷就领回家来了。这就是今天的你顺爷,那时大伙都叫他小顺子。 这小顺子别看人小,特别懂事,特别能干。天天鸡叫就起来,跟着屯里人一块 儿下地,等你爷吃了饭晃荡到自家地里,他都干一气儿活了。到后来,你爷干脆连 地也不去了,活儿全交给了小顺子。晚上回来,小顺子吃过饭,就睡在外屋北墙边 的烟道上。也没铺,也没盖,半张狗皮就是他全部家当。忙乎半个月,地种完了, 那天吃过晌饭,小顺子卷起半张狗皮,冲你爷施个礼,往外就走。 “顺子,你有地方去吗?”我问。 “没有,走走看看吧。” “唉,可怜。” 这时你爷发话了:“走,往哪走?算了,就住下吧。往后,地里的活你干,家 里的饭你吃,三两年过后你长大了,上哪你自个儿说了算。” 就这样,小顺子正式在这儿待下了。 自从小顺子安心住下后,地里的活顺了,家里的事顺了,我这心也顺了。本来 一切好好的,可就是你爷气儿不顺,他老嫌家穷,手里没钱花。老想着当年他小时 候,他爹家那种大基大业的阔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