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就这么将就了一年,又快种地了。一天,他趁我和小顺子都在屋,卷棵纸烟搁 嘴上叼着,不紧不慢地说:“我听说北边儿老金沟金矿,日本人走后一直没人管, 就串联了几个人,想去那儿淘金。一切都准备好了,明个儿就走。” “这么大的事儿,也不事先商量商量……”我这时候觉着自个儿已经怀孕了, 可还没显怀,也没告诉你爷。 “商量个啥,我走,家里还少个吃饭的呢。”你爷说着把小顺子叫到跟前,拍 着他的肩膀头,说:“顺子,我走后,家里有你嫂子,地里全靠你了。我这一走, 少呢一年半载,多呢三年五载也说不定。你好好干,将来我要是发了财,忘不了你。 你记着,大哥有啥你有啥。” 小顺子那会儿不过十六岁,又是个孤苦孩子,没经过大事,见你爷说得这么重, 不知该咋回应,半晌才说:“哥,你放心走吧,这个家,你走时啥样,回来时还啥 样。” 唉,要是这两人说的话真的应验了,天下也就太平了,可天不遂人愿,两个男 人发的咒誓,到后来,一个也没兑现。 你爷走后,连个口信也没有。那年头世道慌乱,打仗,屯里人在外头没个音信 的不止你爷一个。有时候,外边回来人,也传回来些荒信。有人说,在城里见着你 爷了,淘金发了财,穿得溜光水滑。有的人说,在北边一股胡子被包围,打死二十 多个,听说有个头儿叫葛老大。这些说法有影没根儿,叫我坐不安,睡不稳,又一 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挺着。 你爷走后半年,你爹就出生了。坐月子,我不能下地,家里家外,全靠小顺子 忙活。虽说家里只有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媳妇,一个小伙子,但是小顺子人长得瘦小 单薄,看上去倒像十二三的孩子,屯里倒也没人说什么闲话。 一晃两年过去了,世道渐渐安静下来,屯里外出的人慢慢都回来了,唯独你爷 还是无影无踪。那时田地分到自个儿家,咱家还是你爷的名分的地。日子好过了, 孩子也长大能离手了,我也就安下心来伺候干活的男人。家里没别人,吃饭时,炕 上小桌一张,顺子坐下手炕梢这边,炕头这边上手,原先留着是你爷的位儿,后来 他老没信儿,就我坐了。吃饭时,我也得一碗一碗盛给他。后来顺子的个头长大, 他原先睡的外屋北烟道太窄躺不下,就在那儿又添了道烟洞,盘成了一铺小炕。看 他赤膊穿衣老背着我,不方便,就把外屋北边夹壁上,安了门,变成一间屋。一年 两年,三年四年,日子多了,这就成了规矩。 四年光景,你爹已长到了四岁,我二十四,顺子二十了。旧国家变成了新国家, 可你爷照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少人说,葛老大肯定是死在外边儿了,你趁年 轻,再找个人家,别死等了。我也觉着,你爷是回不来了,心里边空落落的。 那年庄稼收成好,顺子卖粮回来,把粮钱交给我。我接过来,就觉着沉甸甸压 手,这可是他一年到头,起早贪黑、流血流汗的卖命钱哪。我那时年轻,看着顺子 长起来,个虽不高,腰杆挺硬,黑黝黝,壮实实,要说心不动,那不是瞪眼说瞎话 吗。 那天,我炒了几样菜,烫了一壶酒,坐炕上陪顺子吃了饭。吃完饭,我说: “顺子,家里劈好的柴禾没了,你去劈点。” “嗯。”顺子答应着,到前院,“劈劈啪啪”地劈起来。大约劈了两个钟头, 整整齐齐的柈子垛在南墙下,都顶到窗台板了。 “嗨,够了够了,别劈了,把院扫扫。” 顺子又抄起扫帚,起劲地扫起院来。 院扫完了,我不知为啥,又冲他喊:“顺子,把水缸上满,明早得烀猪食。” “行。” 顺子挑着空桶走了。过了好久,他回来“哗哗”往缸里倒水。又过了好久,又 “哗哗”倒水。这时候,夜已深了,屯里家家户户都吹了灯,我身边的孩子也睡着 了。 等顺子把水缸上满水,进了自个儿屋,扣了门闩,约摸着躺下时,我到外屋, 冲着北屋说:“顺子,你这粮钱对吗?” “啥?!粮钱?”顺子显然慌张了,他干活是把手,可从来不愿经管钱,一听 粮钱不对,马上爬了起来。 “别慌,打开门闩,我进你屋里,咱俩好好对对账。” 就这样,小顺子变成了你顺爷。 打从这夜起,才知道,和自个儿心疼心爱的男人在一起是啥滋味。 到后来,我也不打算瞒人了,还托人到区上打听能不能登记结婚。可区上说, 你爷失踪,没法确定生死,不能登记结婚,要我再等等看看。 我好几次叫你顺爷搬进里屋到南炕上睡,他不肯,说是等办完手续再搬也不晚。 没想到,老天爷捉弄人,这种睡法,到后来也成了规矩。至今,几十年了,你顺爷 就一直憋憋屈屈,睡在外间小北屋中,一辈子没见大天。 正当人们渐渐忘了屯上还有个叫葛行奎的人,我和你顺爷渐渐被屯里人当成两 口子时,谁也没料到,有一天,你爷突然鸦没雀静地回来了。 他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进院一句话不说,一头扎在南炕上,连睡了两天两宿。 等他睡够了,我把家里的事全告诉了他,连我和你顺爷的事也说了。我说:“你一 走五年没音信,人人都当你死了,顺子已成了我的男人,你这一回来,家里没法容 你,你出去自个儿过吧。” “我要是能自个儿过,还回来干啥?” “那你看咋办?” “……” 那时候,我就看出,你爷心里藏着什么事儿,怕把事情闹大,惹出麻烦来,再 不愿意,也不敢张扬。 “算了,已经这样了,你但凡能容我住下,别的你看着办吧。” 想想,他也真没地方去,毕竟夫妻一场,我就说:“你留下,可活都是人家干, 吃饭得在里屋南炕,你不能进屋吃,就在外屋锅台吃。” “行。不过,我还是你丈夫,得和你一块儿睡正房。” “那得问问顺子。” 当天我问了你顺爷,他说:“当初,我答应,这个家,他走时啥样,回来还啥 样。如今他真回来了,还有啥可说?” 就这样,三个人搭伙里外屋这么过上了。年轻时,赶到初一十五,我到外屋北 炕住两宿,你爷假装睡着不知道。这些年,人老了,也就各睡各的了。 本来想着这一辈子,就这么不清不浑地过到死,也就算了。没想到,自从搞承 包,闹致富,你爷的眼又放光了,家也不愿待了,人也看不顺眼了,好几次要撵你 顺爷出门,说什么再也用不着你顺爷干活养家,他有办法叫这个家富起来。我说: “有办法,早你咋不使?” 他说:“那时候不灵。” “那你现在就使呗。” “我不能给个拉帮套的挣家业。” “那就得了,告诉你吧,我宁可跟着顺子饿死,也不跟着你撑死。” 自打我这么说了,你爷才不说撵你顺爷了。 可我老觉着家里有些不对,好像要出大事的样子。这次你们回来,我倒安心了, 也许,我心不宁,就应在你们这事儿上吧。真是这样,就太好了。 听到这儿,中孚想到小梅说有半年多爷爷脾气变坏,又想到自己与爷爷刚见面 就觉得他脸色不对,不觉心头一沉,可别闹出什么大事儿来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