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就这样,中孚在奶奶家住了三天,跟小梅说好,再住一天就回城里去。 到了第四天早晨,中孚和小梅正在奶奶家吃饭,忽然,爷爷破例走进屋中。 大伙正在奇怪,不知说什么才好,爷爷说话了。 “今儿个,我说个天大的事,你们都听好了。你们谁拿了我的狗头金,现在拿 出来,还给我,大家太平。要不,全家没脸。”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撂下了筷子,面面相觑,不知爷爷说的是咋个事儿。还 是奶奶先回过神儿来,问:“啥叫狗头金?咋从来没听你说过?” “几十年啦,黄金不如牛粪排子,说它干啥?这会儿,谁有钱谁又是大爷,金 子该出世了。告诉你们,我这狗头金,是淘金时找到的独头金块子,样子像狗头, 重六十二两,为了它,搭上了十三条人命,最后落在我手上。我揣着它逃出金矿, 四处飘荡,挨饿受冻,几次差点冻死饿死,也没舍了它。回到家后,一直埋在外屋 锅灶底下。我盼着狗头金出世这一天,我也能堂堂正正当老爷子。今早,我在当年 埋狗头金的地方掏了又掏,挖了又挖,任是一无所有!说实话,前些天,我还试探 过,亲手摸到了狗头金,现在没了,指定有人拿了!” “你咋就认准是家里人?”又是奶奶反问。 “这孤坟岗子,哪有外人来!” “到底是谁,快说!”爷爷威吓着。 无人应答。 “顺子,是不是你?!” “我不知道什么狗头金,拿它干啥?” “她奶,那肯定是你拿去了。” “胡说八道,谁稀罕你的东西!” “你以为我是傻子吗?这些天你和顺子合计买小四轮子,没钱,啥招儿不想!” “再没钱,也想不到你头上。” 爷爷急了,两眼冒火,大声叫道:“好,好,好!你们以为这金子来路不正, 有血案,我不敢经官报案,只能吃哑巴亏。想错了,我不报官,照样查出金子下落。 我可说好了,大家拼个丢人现眼,谁也别后悔。把话说在头里,今天谁也别离开家, 天黑谁也别出这院,谁要动地方就是谁偷的。” 爷爷说完一转身,走出了屋外。 屋中的人把目光全集中在奶奶身上,奶奶半晌才缓过劲来,气愤愤地说:“就 照他说的办,谁也别动,看他晚上能耍出什么花活儿。” 中孚和小梅、奶奶、顺爷,还有小梅的爹娘、小弟,一整天真的没出屋,就等 晚上到来。 天色渐渐暗淡了。这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说是天黑,不过并不太黑,夜色 中,村屯、房屋、树木,甚至连人的脸,都看得清清楚楚。 使人奇怪的是,葛行奎一天没在家,直到傍黑时才回来,进了屋就到锅台上把 做饭的大铁锅拔了下来,接着又搬到前院中央,架在几块土坯上,还到后院牛棚把 平时烀喂牛料的大笼屉也搬了出来,安在锅上。 屋里的人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能睁着眼,闭着嘴,看着他瞎忙活。 就在葛行奎忙乱不停时,屯里的人,三三两两地来到平时连脚步都不送的这所 孤零小院外。待到他往锅里添好水,锅下放好柴禾,生起火来时,院外已经里三层 外三层,密密匝匝围满了人。 中孚觉得好像满村的人,老老少少全都来了。他偷眼看看顺爷,只见他默默坐 在炕沿上,脸色沉黑,眼睛深陷,就像他看过的非洲木雕人像一样。奶奶一直坐在 炕里,一整天几乎没动地方,脸上僵硬,只是眼角偶尔快速地颤动几下。 “屋里的人,出来吧——” 屋外传来葛行奎的叫声,这声音和中孚几天来听到的声音截然不同,嘶哑、威 严,还带着几分杀气。 奶奶默默下了炕,领着一家人走到院子中。 “各位乡亲,平时你们看不起我葛老大,不肯迈进这家的门槛,不过今儿个, 我是腆着老脸,挨家挨户鞠躬作揖,把大伙请了来。为的啥?为的是请大伙作个见 证。告诉大伙,我丢东西了!啥东西?我的狗头金。足赤的金子,六十二两,不说 原先值多少钱,就是现在,用它买下整个海西屯也花不了。本来在家搁得好好的, 这几天突然就不见了。问谁谁说没拿,难不成这金子自个儿长腿跑了,长翅膀飞了? 这都是瞎扯!家里人,我不愿经官,咋办?没别的办法,就得按金沟里的办法,蒸 猫——” 院里院外,人们一片轰动。 “蒸猫,啥叫个蒸猫?” “那能管啥用?” “那就找得着金子?” 爷爷用手拍拍锅上的笼屉,又说:“在金沟,要是丢了金子,或是谁私藏了金 子,拿不准,又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弟兄,不能拷打逼供,都用这一招,百用百 灵。伤不着谁,损不着谁,偷了金子的人,听着笼屉里猫的叫声,会百爪挠心,万 齿啃脑,谁也受不了,会发疯,会自个儿招认。” “真的吗?”人群中又响起议论声。 “那就看着吧。”葛行奎转向院里的人,厉声问,“有没有人承认,这会儿还 来得及。” 院中一片静默。 “那就别怪我葛老大没有亲情!”说着,他把手往怀里一伸,“嗖”地一下, 拽出一只大猫来。 中孚定睛一看,正是那天在顺爷炕头看见的那只栗色大花猫。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葛老大已经揭开笼屉盖,把猫扔进屉中,接着用脚踢了 几下锅下的柴禾,顿时,火势旺了起来。鲜血般殷红的火焰,腾腾地蹿上空中,院 中刹那间被照得一片通亮。 院里的人们一动不动地各自站着,因为事情涉及到每一个人,谁也不好出头制 止这场残忍的闹剧。 开始时,只见火舞气升,笼屉里几乎没什么动静。 突然,笼屉“突突”被撞动了几下,接着,里面传出“喵——,喵——,喵— —”的猫叫声。那叫声急促、凌厉,叫人不由得心头一阵阵揪紧。 站在中孚和小梅中间的小弟,小声说:“我怕,我怕。” 中孚把小弟拉到自己身前,紧紧贴在自己身上,用双手捂住他的耳朵,他觉得 自己的双手也在颤抖。 “呜——,呜——,呜——”屉中的撞击声、挣扎声越来越紧,猫叫声越来越 响。 都说猫有九条命,过去中孚不信,可这会儿,热屉中的猫,越叫越凄惨,叫的 声音一直在变换,真的像死去又活来,活来又死去。夜色里,聚集着数百人,却一 声不出,只有蒸猫的痛苦叫声在夜空中回响。 此时,天地之间,仿佛成了一间无边无际的剥皮地狱,一声声猫的嚎叫,就像 一柄柄利刃,刮在人的脸上,刮在人的身上,刮在人的心上。在这无尽无休的利刃 刮剥之下,人的脸面,人的廉耻,人的最后一点点尊严,都血淋淋地被剥光了。院 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发抖,都在咬牙撑着。 “哇——,哇哇——,哇呀呀呀——” 天啊,天啊,这哪里是什么猫的叫声,明明是一个婴儿在呼叫,在嘶喊,在祈 求着怜悯,祈求着拯救。 中孚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他把小弟推到小梅身前,想冲到火势熊熊的大锅前, 制止这场惨剧再继续下去。 “中孚,别乱动,屯里的事你管不了。” 小梅一手搂紧小弟,一手抓住中孚的胳膊,不让他动弹。 “哇——,哇呀呀呀——” 就在蒸猫一声长长的绝命的嚎叫尚未停息时,另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号叫在院 中响起。 “啊——” 声音高亢、悠长,越出小院,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 众人惊异地用眼睛四处寻找,最后把目光聚敛在院内站着的奶奶身上。 此时,奶奶完全变了一个人,头发披散着,脸如死灰,眼睛呆滞,双手举起, 仰头向天,嘴里发出可怕的长啸。 站在大锅边的葛行奎,听到这声长啸,看看奶奶,没有任何惊诧、怜惜、心痛 的表情,竟然拍着腾腾冒气的笼屉,冷笑了几声。 “大伙都看见了吧,我葛老大可没逼谁,没碰谁,这是她自个儿承认的吧。” 说着转身冲着奶奶,大声喊叫。 “谭三巧,我就知道是你。当初,我一身破烂,要饭乞讨,好不容易回到家, 你跟了野汉子,说啥不容我。我就说,我有狗头金,你贪图我的财宝,这才许我安 身。几十年,你和野汉子坐在炕上大模大样,有吃有喝,叫我蹲锅台,吃下眼食, 我没骨气,没囊气,就盼着狗头金出世这一天。今天,我再也不能忍了,把狗头金 拿出来,让那野汉子给我滚——” 众人再次把目光集中到奶奶身上。 奶奶浑身不住地抖动着,口中仍在号叫。 半晌,她终于缓过一口气,停住了叫声,低头喘了好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把 头发往脑后甩了甩,又用手抹了抹脸,一时间好像从癫狂中恢复了过来。 “葛老大,你个天杀的黑心鬼!血口喷人,谁听说过什么狗头金,谁见过什么 狗头金,谁叫雷劈死,叫车轧死!今天,你作鬼弄怪,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狗头金。 就是为出自个儿这四十年的王八窝囊气!就是为让我和顺子当众丢人现眼!现在你 得手了,你得意了!我后悔呀,当初看你要饭回来,可怜,没地方去,孩子又小, 留下了你。没想到,今天落到这个结果。我是活该,活该呀——”奶奶的呼喊声又 变成了长长的哀号。 “别说这些没用的,快把狗头金拿出来!”葛行奎大声呵斥着。 “好,好,好!你的狗头金我拿了,跟我去取吧!” 奶奶声音变了,变得平静、清晰,似乎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众人都大出意料,盯盯地看着奶奶。 奶奶拨开身边的亲人,大步走出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