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葛老大紧跟在奶奶身后,家里人跟在他的身后,再后面是老老少少满屯子人。 奶奶就着天上月光星辉,毫不迟疑地朝自家与村屯之间的海眼井台走去。人们 跟在后面,无声无息地走着,那情景就像行走在无边无际的墓地坟场,前面就是暗 黑旷宕的地狱。 终于走到井台边了,奶奶几步跨上井台,一只手扶住辘轳,冲葛行奎厉声说: “你的什么狗头金让我扔井里了!你去拿吧!” 爷爷后退两步,嘴里嗫嚅着:“胡说,胡说。” “葛老大,不敢吧?你一辈子是王八软蛋,从前是,现在也是,啥时都是。好, 你不敢下去拿,我给你拿个看看!” 奶奶说着,迅速用眼光在人群里一扫,没等人们明白过来,猛地一转身,头往 下一扎,折身跃进了井中。 这一刻,仿佛天地都凝固了,时间变成了一条细线,若断若续,若进若退,人 们在惊惧、呆滞中,几乎停住了呼吸。 好久好久,井中毫无动静,最后从井底传上来“扑通”一声含混不清的水声。 直到这时,家人才从呆滞中清醒,明白奶奶是跳井自杀了。 “奶奶——,奶奶——” 小梅最先扑到井口,大声哭叫,接着是小弟,他们的父母也趴在井台上哭喊起 来。 “躲开!”自从蒸猫开始,一直没说话的顺爷,突然怒吼了,“别在这儿耽误 事儿!我下井救人,找人回去拿绳子!” 顺爷手脚利索,很快顺着辘轳上的井绳溜下了深井。有几个围在外圈的小伙子 取来了绳子,丢进了井中。 中孚和那几个小伙子站在井口边等着。又是一阵长长的静默,井里几乎毫无声 息。 “摇,使劲儿摇辘轳——”井下终于传来顺爷的喊声。 “摇——”中孚大叫一声,几个人—起用力。 多年不用的辘轳开始“吱扭——,吱扭——”地转了起来。 摇到后来,一个人的身子随井绳升上了井口。大伙七手八脚把绳索解开,把人 抬到井台的石板上。 这是奶奶。 过了一会儿,人们把顺爷也摇了上来。 顺爷浑身湿淋淋,可他好像根本不觉得,一出井,马上跪到奶奶身边,用手覆 盖在奶奶的鼻子和嘴唇上,长久地等待着。 这么深的咸水井,又是大头朝下跳下去的,显然早已断气,只是身体湿湿的、 软软的,还微微有点热。 顺爷终于把手从奶奶脸上挪开了,他慢慢站起身来。 这时满脸惊恐的葛行奎,迟疑地迈开脚步,想上前接近已经死去的奶奶。 “站住!葛老大,这儿没你插脚的地方,给我滚一边儿去——” 顺爷怒吼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葛行奎。在顺爷的威吓下,葛老大真的一声不响 站住了。 “你们在这儿看着!谁也不许碰三巧!” 顺爷说完,下了井台,“腾腾腾”迈开大步,朝远处那孤零零的小院走去。 人们不知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都静静地站在原地不动。 过了一会儿,顺爷回来了。 人们齐刷刷把眼光对准他。只见他换了一身新的蓝布衣裤,最特别的是,两颗 铁疙瘩,用一根短绳连着,绳子搭在颈后,铁球一左一右挂在胸前。中孚认出来, 这铁球正是挂在牛棚墙上的土炸弹。顺爷要干什么? “老少爷们儿,我小顺子,自打来到人世,就过着人下人的日子。在海西,大 人孩子,没一个不骂我是拉帮套的兔子!我大气不敢出,大道不敢走,没脸没皮, 窝窝扁扁,这几十年是咋活的,只有我自个儿知道。我为的啥?不为别的,就为的 她,为的三巧……” 顺爷突然哽咽了,中孚来到这里几天,第一次见顺爷动感情。 “三巧——” 也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是想到往日的夫妻之情,这时,站在井台下边的葛行奎 猛地跨前一步,冲向奶奶的尸体。 “滚开——,不许你这样叫她!” 可葛老大好像根本没听见,继续向前闯。 “滚——” 顺爷声嘶力竭地叫道,双手用力,往葛行奎前胸一推,只见他立刻踉踉跄跄往 后退了四五步,软瘫在地上。这个节骨眼上,也没人顾得上葛老大,只把眼光集中 在井台上。 只见顺爷从衣兜里掏出打火机,“嚓嚓”两下,点着了胸前炸药弹上的导火索, 人们被他这一举动吓坏了,立即向后退去。 “乡亲们,我不怨恨大伙,你们不用怕!我只是想和三巧永远在一起!” 说完这句话,顺爷弯腰双手抱起奶奶的尸体,慢慢转过身。 炸药上的导火索“哧哧哧”地冒着火星,即使顺爷托着奶奶的尸体背对人们, 火星的闪光也照样射进人们的眼中。 没人敢上前,甚至没人敢挪挪脚步。 顺爷托着奶奶的尸体,一步步走近井口,在井口边缘上停下来,仰起头,向着 明空皓月,长吼了一声:“老天,我这辈子活得没脸啊——” 一转眼,顺爷抱紧奶奶的尸首,跃入了井中。 根本没来得及听到二人落水的声音,只听得惊天动地一声巨响,“轰——”接 着井口水土烟尘冲天而起。 在人们四散躲避的一瞬间,又听“唿隆——”一下,井口,连同石头井台、摇 把辘轳等等等等,全都“倏”地陷进了地下。 地面上,除了平平的一片新土之外,一无所有。 好像这里从没有过奇异的海眼咸井,没有过刚才的一幕惨剧,没有过奶奶、顺 爷。 “呀——,不好啦,葛老大自杀了!”有人惊呼。 人们这才想起刚才被推离井口的葛行奎,一下围到他身边。 中孚拨开人群,来到葛行奎跟前。只见他仰面倒在地上,前脖颈中间,横着一 道刀口,刀口不长,但很深,恰好割断了气管和两边的大动脉,血流满地,早已死 去。中孚猛地想起,来到奶奶家的第一天,看着顺爷杀鸡的情景,连忙用眼四处搜 寻,果然,在葛行奎身边不远处,一把锋利的牛耳尖刀,在稀疏的草丛里闪闪发亮。 中孚站起身,对在这么短时间里经历了这么多巨大变故变得像木头人一样的小 弟、小梅轻轻说道:“爷爷他自杀了。” 两天以后,中孚的假期到了,他只好准备回城。 “你先走吧,我得等办完爷爷的后事才能回去。” 小梅还没有从震惊和哀痛中摆脱出来。 “也好,你可要保重身体。” 中孚推辞掉小梅一家要送他出村的好意,—个人离开了奶奶家的小院。 走到原本是海眼井,现在是奶奶和顺爷坟墓的那片新土时,忍不住又回头朝那 远离屯落的孤零人家看了一眼。 一阵酸楚涌上中孚心头。他知道,自己是永远也不会踏进这里半步了。 人啊,珍惜你做人的那点尊严吧,要知道,失去尊严,你付出的,甚至比生命 还要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