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马尚义从城里进了一套烧红砖的设备,在金水河北岸的一个山脚下平出一块场 地,建砖窑。川王坝一些妇女到马尚义的砖场打零工,一天两块钱,两顿饭在家里 吃,比背井离乡搞建筑划算得多。 马尚义的生意非常红火,邻近六个乡的单位和农民都从他这里买砖。马尚义叫 赵菊花到砖场给他当会计兼出纳,赵菊花不去。赵菊花没吐一个字儿,看也没看马 尚义一眼。马尚义就请了村里唱青衣戏最好的马银花。马银花是川王坝自产的新品 种女人,个头不高,眼睛会说话,胸部巍峨地挺着,臀围宽厚突出,垂涎三尺的川 王坝男人给她一个外号——骒马。马银花是个安分守己的女人,除了爱唱戏,就是 伺候男人和儿女,日子过得井井有条。马尚义给马银花开工资,一个月六十元,跟 川王坝附中校长的工资只差三块钱,比民办老师每个月十五元高出了三倍。为了避 免闲言碎语,马尚义把马银花的男人王霸子也安顿在砖场做车工。 马尚义给学校几万块砖,木头是金水河边上的白杨树,两抱粗的,水泥是从区 乡镇企业局要的,川王坝附中一栋多年不敢用的危房拔掉了,取代它的是一栋砖木 结构的宽大门窗的教室。杨树中学建房还是土木结构,川王坝附中就砖木结构了。 这一年,谢秉正给马尚义奖了一条纯毛毯,马尚义被评为区优秀共产党员。 马尚义抱回区委颁发的一个大镜框和二百元奖金的当天晚上,在高音喇叭上说 :川王坝人以后盖新房,可以从他的砖场赊账,有钱了再给,没有钱的就用零工抵 消。 川王坝人开始变了,偷鸡摸狗的事没有了,偷盗莲花林场松树的事没有了,那 些有力气的闲人开始进城在建筑工地找活干,学瓦工,学粉刷工,脑子活一点的在 城里开饭馆。 区委书记丁达盛来了,坐着一辆草绿色吉普车,带着一大帮人,谢秉正陪着。 丁达盛走巷串户,一家一家过,揭锅盖,看粮仓,最后爬上龙王山的半山腰,俯瞰 这个整整齐齐被绿树分成一排一排的村庄。 中午饭在马尚义家里吃,丁达盛给马尚义一支烟,并擦燃火柴要点火。马尚义 躲开,怯怯地说:“丁书记,您头发都花白了,您是我的长辈,我自己点,自己点。” 丁达盛说:“小马书记,你是个人才啊,你的一个砖场改变了一个村庄的面貌, 改变了许多青年人的命运,这了不起啊。过去的川王坝,是很有名气的,区上只要 开宣判大会,就少不了川王坝人,现在这些事都没有了。莲花林场场长跟我说,川 王坝人现在不偷椽了,小谢(谢秉正)给我说,川王坝的民事纠纷没有了,成年人 一门心思跑光阴,小孩子一门心思念书,是个大有希望的村子啊。” 马尚义笑了,怯怯地说:“丁书记,都是政策好啊,今年我们川王坝考上了十 一个学生,两个大学,九个中专,这才是希望啊。” 丁达盛又递过一支烟:“考上一个学生,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对一个村庄来说也是好事,但你要这样看问题:农民富了,娃娃就有条件学习,就 可以到城里去念书,在杨树中学上学能考一个中专,到南河一中、三中念书就可以 考上大学。川王坝人要感谢你这个领头雁、带路人。” 丁达盛回去了,谢秉正陪同丁达盛也去了南河城,这一去,谢秉正在杨树的公 事也谢幕了,他当了清河区委副书记。 马尚义干了一件对赵菊花来说功德无量的事。马尚义通过谢秉正把马达由供销 社调到了杨树粮管所。八十年代的粮管所,比乡政府肥得多,马达不但工资有了保 障,整个家庭的命运也发生了重大变化。马达当了粮管所主任,他除了工资,还有 隐形收入,他家里的耕地川王坝人给包了,挨着谁家的,人家犁地时就给犁了,收 割时,闲余劳力一两天就收割了,拉到场里,码成垛,待到碾冬场时,又是人头攒 动。供销社给个体户挤垮了,而粮管所如日中天,一边要收缴公购粮,一边又开展 多种经营,是农村商品粮市场的主渠道,不巴结马达、赵菊花,再巴结谁呢?全乡 农民都想讨好这两口子,只是川王坝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别处的人远得跟不上趟。 马尚义并没有说这件事,赵菊花见到马尚义时就把蓬蓬松松的烫发一甩,眼睛 直视前方,胸部挺得要高过山头的样子,皮鞋跟敲得川王坝的水泥路“嘎嘎”直响, 整个人是飘着过去的。马尚义还是马尚义,不恼不怒。 马尚义去缴公粮,马达戴着水墨石的眼镜拍了拍验粮员的肩膀,做了个勾手的 动作。验粮员对马尚义说:“马书记,你等等,我过去喝一口水去。”验粮员跟着 马达进了办公室,马尚义蹲下来吸烟,被一个工作人员冲过来当胸一拳,怒吼道: “亏你还是川王坝的书记呢,瞎了眼了,这是啥地方?粮站。这么多干成粉末的小 麦,三四十度的高温,着火了你咋办?”几百号缴粮的农民齐刷刷看着马尚义。马 尚义的脸色红枣一般,默默地把烟头掐灭,把烟灰卷进烟盒里,起身走进粮仓阴凉 处,坐等验粮员。验粮员换人了,从另一个地方去验了。马尚义扛起粮袋从宽敞的 粮站大院走出,他的这一举动吸引了院里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验粮员。马尚义是谁? 马尚义是杨树乡的首富,川王坝的书记,杨树乡哪个成年人不知道。今天这位名声 当当响的人物来缴公粮,粮站的人验都不验,不知是啥原因,反正是怪事。在杨树 乡,每一个村支书都不存在缴不上公粮的事,不但他一家人的公粮一次就过去了, 他还可以缴几户人情粮,而川王坝的马尚义今天奇了怪了,粮管所主任还是他一个 村的呢。 马尚义有的是力气,二百斤的麻袋他直着腰扛了出去,驾在了一辆小四轮拖拉 机上,拉走了。粮管所院里静静的,只有人出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不知内情,马尚义心里清楚,他骚扰过人家马达的老婆。马达也清楚, 赵菊花没有说她和王明明的风流韵事,把马尚义给供了。 这一年川王坝上缴的公粮超了任务,马尚义叫文书把超出的部分划到他的名下, 他给这些农民补成钱。按照常规,这件事应该过去了,粮管所要的是总数目,只要 完成任务,就万事大吉,何况川王坝超任务一千多斤,而马尚义只有二百斤左右。 但马达不行,马达把马尚义没缴公粮写成专题报告,送给了乡党委。书记、乡长两 个人同堂跟马尚义谈话:“公粮是儿戏吗?” 马尚义很平静,说:“川王坝全村超任务一千多斤,给我划拨二百斤不行吗? 我给人家百分之一百五十的现钱,我问心无愧。再说我是去缴了粮的,人家不验, 还挨了打,你们说我该咋弄能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没有破绽?” 书记说:“给马达做工作去,不要叫他把你告上去,我们也没面子。” 马尚义提了一瓶六块钱的白酒走进粮管所,大声叫喊:“姓马的主任,你给我 出来!” 马达穿着一套浅灰色中山装,笔挺笔挺的。看了一眼马尚义,马达把墨镜摘了 下来,递给一旁亭亭玉立的赵菊花,笑着说:“马尚义同志,想干啥?这是杨树乡 粮管所,不是你的川王坝。” 马尚义喝着白酒看着马达,半瓶酒一口气儿下去。马尚义说:“你我都是男人, 做事要有一点男人的气息。你老婆的那个窟窿,我老婆也有,我现在不稀罕了。凭 我现在的身价,我可以睡南河城的洋女人,你的这头母猪算个啥球东西!我是看着 你在供销社挺可怜的,你爸在我当兵那年帮过我,我就帮你一把,把你弄到这个院 子里当掌柜的。老鼠尻子夹个笤帚——你以为你是谁呀?”说着马尚义一脚踹到马 达腹部,马达抱住肚子蹲了下来。粮管所所有人都在看,但没有一个敢出手给马尚 义一拳半砖。马尚义接着说:“你现在就给区粮食局局长打电话,问你是谁安排到 这里的,再向派出所报案,说我这个农民打了你这个公家人。” 马尚义坐了下来,喝剩下的半瓶白酒。马达捂着肚子,但脸色缓和了不少。赵 菊花也不是刚才的剑拔弩张了。 眼前一只空瓶立着,马尚义抽出的烟支又装了进去,对赵菊花说:“南河城的 洋女人都睡了,在电影院,在私人的旅店,你的那个窟窿我不稀罕!” 马尚义摇摇晃晃站起身子,踉踉跄跄出了粮站大门。 这天夜里,马达、赵菊花,连同马自强到马尚义家里来,两瓶茅台酒、两条金 丝猴香烟,摆在马尚义的桌面上。马尚义叫老婆拿了烟酒送马自强回家,自己去了 砖场。 一日,马尚义醉眼惺忪从赵菊花门前经过,被赵菊花挡住了。 “进去坐坐!”赵菊花笑盈盈说。 “等王明明吧。我们川王坝的王明明都有自己的建筑队了,他比我年轻,钱更 多。黄瓜总得拣最嫩的吃,鞭杆挑最直最硬的使,对不对?”马尚义丢下几句话走 开了。 赵菊花跟了上来,保持着十来米的距离。 马尚义是爷们儿,不近女色,他在川王坝没有睡过别的女人,就他家的两个儿 子跟他一个嘴脸,不像有些人家几个女人生的娃娃一个嘴脸,能归到一个男人的胯 下。 赵菊花跟马尚义到了他家里。家里没有人,赵菊花就关闭了马尚义的大门。走 到堂屋,赵菊花脱了个半裸,坐进马尚义的怀里。马尚义坚持了几分钟,突然说: “哪有女人强奸男人的?我今天就当一回叫驴,叫你这个骒马下一匹骡驹。” 从这以后,马尚义就成了赵菊花生活中真正的丈夫,马达只是法律上名义上的 男人。也因为赵菊花的事,马尚义在川王坝的形象暗淡了一点,也只是一点,因为 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有跨进别人家门的事,说到底没啥不光彩的,不是多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