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荆五一家像在战场上打了败仗的逃兵,背包摞伞地走进五道街南头酱菜厂胡同。 他们的到来,像扑进鸡窝里的黄鼠狼,惊得满院子里的人像鸡一样炸了窝。于是, 喧嚣声腥臊味儿充斥着胡同…… 原来胡同里的十八户人家,都是中东铁路开通后从关里结伙逃荒到北镇的后代。 当年,他们的先人在这片荒无人烟、风沙肆虐的地方落脚,做起了熬盐、熬碱的活 计。解放后,他们又靠经营粮食、洋铁铺、油盐酱醋等五花八门的小买卖维持生计。 他们不仅打造了生活,还繁衍出一代又一代的子孙。胡同里的人一致排外,决不与 迁徙来北镇的外族通亲。于是,原本没有任何血缘的老乡就像豆角的藤蔓或紧或松 地缠绕、攀爬,扯不清拽不断。祖祖辈辈生活在一个胡同里,谁家有几两银子,谁 家的男人喝大酒,谁家的女人好吃懒做,不用掰手指头就能数得一清二楚。更要命 的是,谁家的女人一怀孕,隔壁邻居马上算出预产期,临了还补充一句:“嘁,就 你那点儿能水,还能弄出孩子。”长年累月没缝隙的亲密无间,腐蚀了人们交往、 交流的兴致,情绪一如伏天里庄稼叶子一样蔫软。去年,思楚爸被坍塌的砖窑砸死, 胡同里的人简直就像过节一样沸腾地热闹了一阵子,踢哩夸拉地拥到思楚家,把她 家一间半阴暗潮湿的小屋塞得如笼屉上的黏豆包,又七嘴八舌不惜夸大自个所谓的 遭遇来稀释思楚妈的苦难。“唉,咱们女人就是红颜命薄啊。就说俺吧,从嫁进门 就受婆婆气,那个气受的呀,一天才吃一顿饭,还清汤寡水地能照见人。要不,俺 这身子咋能这样?”老刘小铺的女人刚要拍肚子证明她身子骨差,众目睽睽下又觉 得肚子过于肥大就握着已经干瘪的奶子嘤嘤哭起来——“你婆婆都死快二十年了, 再说,你婆婆怎么坏也没俺家的婆婆狠。俺小产,那血流的,接了四洗脸盆子,俺 婆婆和俺那死男人还在锅台上吃鸡蛋。才给俺一个鸡蛋,说俺好不容易坐个果还化 了,不配吃鸡蛋。俺月子里落下头疼的毛病,要是不拔罐就疼得撞墙。”袁大娘一 屁股拍到炕沿上号啕起来……借着思楚家的苦难,胡同里的女人们乘机发泄了压抑 许久的孤独和悲伤。 荆五一家不知深浅地闯入人们的视线,还迷惘地看着这些即将和他们做邻居的 人们……“哼,又是一窝东北‘臭糜子’。咦嗬,这么老些公的就一个母的啊。” 做洋铁活的宋胖子把耷拉的肚皮拍得“啪啪”直响,他还为报复了北镇人称他们 “山东棒子”而冷笑两声。摇蒲扇,纳鞋底、织毛活、滋溜滋溜喝茶的目光立即贪 婪得像饥饿了半个月的狼看见羊群一样,闪出狡黠的光亮——“啧啧,你们看那, 这家有八个小子两个大老爷们儿。”宋胖子老婆惊奇得眼睛都乜吊起来。胡同里肆 无忌惮的眸光一直追随着荆五一家,直到他们跌跌撞撞地关上大门,人们才收回好 奇、淫亵得像锥子一样的眼神儿。 正倚在窗台上晒太阳的思楚,目光穿过乱糟糟的人群虚无地瞄一眼,又恹恹地 垂下脑袋。她被低烧和盗汗折磨得苦不堪言。 思楚家不是胡同里的坐地户,她们借住在宋胖子家冬天阴冷、夏天闷热的偏厦 里。宋胖子从没收过思楚妈的房租,可妈跟宋胖子和他老婆低眉顺眼的样儿,总让 思楚的心像玻璃碴子划过一样闷疼。思楚和弟弟妹妹称宋胖子宋叔,喊他老婆宋婶 儿。宋叔的前妻产后大出血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带走了刚出生的儿子。从父亲手 里接过洋铁铺子的宋叔,手艺活可谓精湛,用他做的土豆挠子削土豆皮又薄又匀, 他打的洗衣盆扛用还平乎。洋铁铺子生意红火,可宋叔的眉眼却拧成疙瘩。他夜晚 需要女人,白天更热切地期盼有儿子来继承他的手艺活。宋婶儿就是肩负着女人和 生儿子的使命给宋叔做的填房,嫁过来时就有一个十岁的女儿叫妈。虽然“妈”都 是当着宋叔的面万不得已才叫,可宋婶儿新娘子的感觉在一迈进宋叔的家门就荡然 无存。宋婶儿委屈得落了几回眼泪,都被前房留下的女儿看见了。女儿二十岁匆忙 嫁人,并且坚决地嫁到胡同以外的人家,她是胡同里唯一嫁到外面的女人。生了自 己的儿子,又嫁了前房的女儿的宋婶儿长舒一口气,不想儿子得了麻痹症是个瘸子。 宋叔唉声叹气地在炕上躺了三天后,一挺身坐起来,他自言自语道:“瘸子也是儿 子,瘸子也是带‘把’的,也能打种。”宋叔不但走出了瘸儿子带来的阴影,还崇 尚“臭糜子”“贱名好养活”的说法,为了让儿子顺溜地长大就给儿子起了小名: 狗子。尽管宋狗子六根不全,可宋叔夫妻俩却宝贝一样地宠着。宋狗子三岁时就钻 狗窝掏鸡架,学小狗崽匍匐到母狗的肚子底下裹奶,被母狗咬得头破血流,慈眉善 眼的宋叔掴了宋婶儿一个大嘴巴,五条红渗渗的手印一个星期才下去。鸡窝里掏着 鸡蛋就生喝,掏不着鸡蛋就抱着老母鸡拽毛。恨得左邻右舍的牙根儿痒,可老邻旧 居谁也不忍心因为几个鸡蛋让宋婶儿再挨巴掌。好不容易挨到上学,学校的教育多 少让宋狗子有所收敛,宋叔高兴得一口气喝了三缸子高粱小烧。但是好景不长,宋 狗子摸透了学校的规矩又旧态复萌。今天给女生的桌堂里放几条蠕动的毛毛虫,明 个把笤帚夹到门上砸老师的脑袋……他和思楚在一个班级,老师经常让思楚捎信叫 他家长。 为这,宋狗子和思楚是死对头。 自从荆五家搬进胡同,胡同里的女人们就把纳鞋底、絮棉袄、补衣裳的活儿都 拿到院子里做,唠着家长里短竖起耳朵觑着眼睛等着新搬来的荆五家发生点啥事儿, 好调剂一下他们平淡无味的日子,他们的神情像期待一场即将上演的精彩大戏。 “说东北人是‘臭糜子’一点都不假,好好的男人不睡大姑娘,竟然和另外的男人 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宋婶儿的话还没讲就已经笑得前仰后合。“说完再笑不行 啊?”袁大娘脑门上新拔的火罐印儿还在冒血筋儿。 思楚被妈领到医院照X 光,医生来回地抖搂着片子后,告诉妈,她得了II肺型 结核。妈本来阴郁的脸又被一层乌云笼罩,自从爸死后,思楚再没看见妈脸上的笑 模样。直到宋叔的女儿出嫁,妈把短发梳得油光,还用红纸包了十块钱笑眯眯地参 加了宋叔女儿的喜宴。思楚想,要是出嫁能让妈高兴,她宁愿把自个嫁出去。“这 点小毛病不用休学。”沉默了一下午,妈终于看着思楚说。端一撮子煤的思楚刚要 点头又急忙躲开,她知道自个儿给妈增加了烦恼和负担,本来就窘迫的家境还要拿 出钱来给她打针吃药。 一到下午,思楚就低烧。妈让她晒太阳,可她老爱往背阴地儿躲,她觉得这样 能让火烧火燎的身子好受一些。 傍晚,乌云像一床厚棉被遮盖住天空,厦屋里溽热得像个蒸笼。坐在炕头昏黄 灯光下纳鞋底的妈,脖脸淌汗。思楚踟蹰了一会儿蹦下地跑走了。思楚一直跑到门 洞拐弯处,白天她在这儿躲太阳时,看见一个纸壳箱子。大概是谁家装小鸡崽儿用 的,箱底净是鸡屎。思楚想,撕下几块干净的帮儿,给妈和弟弟妹妹当扇子用,也 好扇走暑气。思楚凭着记忆走到墙的拐角处,黑暗中她踢了两下脚,却踢空了。思 楚仔细地踅摸,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她伸手去抓。“妈呀!”思楚被毛乎乎的东 西吓得惨叫一声,她转身要跑。“你拽我头发干啥?”是一个小孩的声音。“黑灯 瞎火的我咋能看到你,你是谁?”思楚颤着声儿问。“我是这家的,你是谁?”小 孩反问思楚。“你管我是谁,我找纸壳箱子。”思楚的心还在狂跳。“嗯,是这个?” 小孩从屁股底下拽出被他压扁的纸箱子。思楚拎着纸箱子问:“你是这家的?就是 有俩……有八个小子家的?”思楚本来是要说俩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黑暗中, 小孩点头思楚没看见。“你咋不说话?你姓啥?”思楚问。“我叫荆五!”“啥, ‘京五’是啥名字?”思楚不解地问。“荆五咋就不是名字!”叫荆五的小孩倔强 地争辩。 “要下雨了,你也快回家吧!”跑出好几步了,思楚又回过头喊,她觉得叫 “京五”的小孩有点怪。 雨点像爆豆子似的在思楚的身后落下来…… 傍晚,闭上血盆大口的太阳还是把燥热留在空气里,呼吸紧促的人们都走出屋 外。“这家过得还挺消停哈,这么长的日子没见啥动静。”袁大娘正把被烟熏得灰 白的雪花膏瓶子扣到脑门上。“那可不一定,兴许在屋里闷着打呗。”还没等宋婶 儿撇出的嘴角收回来,清脆的砸东西和谩骂声就一阵紧似一阵地传来,胡同里的人 立刻踮脚抻脖子地往荆五家的院子里瞅。宋狗子干脆骑到墙头上挥舞一根柳条嚷嚷 :“噢,开战喽,噢噢,开战喽……”宋婶儿破着嗓子吆喝一声,思楚妈也拥到荆 五家门口。妈不让思楚她们出去,“一个小孩子,哪有热闹上哪儿去,没规矩。” 妈借着夕阳的最后光亮给小女儿上鞋帮,麻绳“嗤嗤”地穿过鞋底的声音让思楚牙 根儿刺挠。思楚收拾完饭桌坐在炕沿上,她们谁都不敢动,你看我,我看你地瞪眼 睛。“姐,要不,你再给我们讲《半夜鸡叫》?”大弟哧溜地抽回淌出来的鼻涕。 “不行,都讲一百回了,换一个!”大妹撅着嘴说。“那行,我给你们讲《鸡毛信 》!”故事讲到第三遍,宋婶儿和宋狗子踢了踏拉地跑回来。她直接来到思楚家的 屋里。“吃完了?我还以为你们没吃完饭呢,喊你也没吱声。”看她的神情,像捡 了狗头金。思楚妈把锥子在头皮上划了两下说:“没有,我着急把鞋上上,你没看 那个脚趾头都拱出来了。”妈朝炕沿下小女儿的鞋努努嘴。“哎,你说,这俩老爷 们儿用一个老娘们儿咋地也不行。别看那个瘫了,可他那东西没瘫,自个的女人老 往别人被窝里钻,他要不知道还行,这眼睁睁地……”妈瞭了思楚一眼,思楚知趣 地领着弟弟妹妹到院子里继续讲故事去了。宋狗子也趔趄着身子笑嘻嘻地跟出来。 “你家孩子就这样好,不听大人下巴嗑。”宋婶儿撇着嘴夸赞。“那老瘫巴,下身 不能动,手却挺有劲,把一桌子的碗盘全砸了。”宋婶依旧撇着嘴。“咋还动那么 大火气,不是他愿意让这个男人进门的吗?”妈把麻绳拽得嗤嗤地响。“让这个男 人进门,是为儿子们能吃上饭,可看到自个儿的女人老睡到别人的被窝,还整出挺 大响动,他能愿意?!就找茬儿呗。今天就为俩鸡蛋,‘拉帮套’的这个男人在铁 路线上卸火车,女人给煮俩鸡蛋,可瘫巴在炕上的这个男人不愿意了。‘他干啥累, 干你累吧?’得手就把女人拽过去打,打得女人鼻口蹿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