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天思楚值日,晚上放学比平时晚。思楚刚进大门口就听见一片打闹声,一大 帮孩子围在墙的拐角处。思楚几步跑过去扒开人群往里看,果然是荆五,一块槽子 糕掉在地上。宋狗子正拿着一根草棍捅荆五的鼻子眼儿,荆五左躲右闪地来回晃脑 袋。看到他的怪样,围观的孩子们笑得直抽淌出的大鼻涕。荆五试图把槽子糕捡回 来,他几次伸出手去够掉在地上的槽子糕,都没够着。看到荆五差不多要够着了, 宋狗子就用脚把槽子糕往远了挪,荆五撅着屁股极力地够,另一个孩子从后面抱住 荆五,不让他往前蹭。荆五灰白的脸憋得通红,眼泪在眼圈直打转,当荆五再次撅 起屁股去够那块已经沾满土的槽子糕,宋狗子用那条好腿一脚把它踢出去,荆五像 小狗一样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满眼睛泪水地盯着那块槽子糕——在孩子们的笑声里 荆五“哇”地一声哭了……思楚像只小母狼一样冲进去,使出全身力气把宋狗子推 个仰八叉。宋狗子刚要骂,一看是思楚,他吭叽着说:“关你啥闲事儿,他又不是 你弟?”思楚使劲地瞪着他,大喊:“我就管,就管——”思楚愤怒地又冲上去打 他。“等着,我告诉你妈,你勾人打我。”宋狗子挥着拳头吓唬她。“我等着,你 告去。”思楚挡在荆五面前冲宋狗子大喊大叫。“好啊,我让我爸把你们家撵出去, 让你们住露天地儿。”宋狗子悠荡着一条残腿跑回了家。孩子们拍手大声地起哄: “哎,快来看啊,他俩是小两口,小两口——”思楚抓起一块土坷垃扔过去,孩子 们哄笑一声,跑开了。 “姐,妈叫你快回家。”大弟的鼻涕都过了河。“哼,回家就回家。”思楚硬 着头皮走进院子。果然,宋狗子站在思楚家的下屋门口龇着大板牙笑。妈照着思楚 的屁股就是两脚,回手又是一个嘴巴。思楚捂着火辣辣的脸一滴眼泪都没掉。妈还 要再打,看见女儿倔强的眼神儿,她把抬起来的手放下了:“今晚不许你吃饭。” 妈点着女儿的脑门。思楚径直来到炕梢儿靠墙坐下,她示威地看着在地上忙碌的妈。 “真是个犟种,我哪辈子作孽了养你这么个——”思楚在妈的骂声中微闭着双眼。 她想,现在荆五是在旮旯那儿坐着还是回家了?她在心里默念着:“千万别等我, 我今晚出不去了。”果然,思楚好几天没出去教荆五认字,妈看着不让她走出屋门, 思楚不知道荆五等不到她会急成啥样儿?一想到荆五在黑天瞎火的晚上等她,思楚 就咬着牙恨宋狗子。 这天晚上,妈前脚刚走,思楚后脚就溜出了家门。 “我知道你一准能来。”看见思楚,荆五差点站起来。 “你天天都等我了?”荆五的脸色像刚露出云层的月亮,渗出一缕白光。“嗯, 我想跟你说话。”思楚惊喜地看一眼荆五,大口地喘着气坐到地上。“我大爷把我 爸脑袋打破了,还到医院缝了六针呢。也不知道我妈吃了啥药,反正睡了好几天觉, 我大爷天天哭。我大爷说,我妈要是醒不过来,就让我爸给我妈抵命……”荆五筛 糠地颤抖起来。“你大爷为啥老打你爸?”思楚想要摸一下荆五的头,抬了几下手 又放下了。“那天,我们刚睡着,我爸就叫嚷着要撒尿,我大爷说他去给我爸接尿, 我妈说我大爷卸了一天火车还是她去,我爸趴在炕沿上,把一个螺丝刀子攮到我妈 的裤裆里,血流了一地,疼得我妈嗷嗷直叫,我大爷就跑过去……”“你那破家真 没意思,像我家,不,我家要是爸活着就好了。”思楚忧伤地说,“我不能多待, 要是让我妈发现就完了?”思楚要走。“你先别走,这个给你,我给你留了好几天。 我、我忍不住吃了一块。”荆五像做了错事儿一样低下头。思楚接过糖和糖纸说: “没事儿,以后你给我攒糖纸就行。我明天下午的课,我妈一上班,我上午出来教 你认字。”思楚站起来要走。“哎,我话还没说完呢。”荆五不舍地伸出胳膊,又 说,“别忘了,把剩的那块糖吃了。最好,别让你妈看见。哎,对了,你还没告诉 我泡子边上的黄花儿好不好看呢。” 思楚快步地跑走了,她没听见荆五后面的话。 一上午,思楚出来进去好几趟,都没看见荆五。思楚泄气了,她想,荆五他家 可能又打架了或者他妈也不让他出来?吃完中午饭,思楚刚要上学,看见宋婶儿像 疯子一样从外面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淹死了,在水泡子里找到的。”思 楚咯噔地站住了。“谁淹死了?”妈撂下饭碗也急三火四地从屋里出来。“那个小 瘫巴。”宋婶儿的唾沫星子嘣出来。“他爸不会走,没听说他家还有孩子不会走啊?” 妈疑惑地看着宋婶儿。“谁知道会不会走,反正老看到他坐在门洞的墙旮旯。”宋 婶儿说完瞥一眼妈。刚要走出大门的思楚霍地一下扭过头,“他咋死了?”思楚和 妈脱口而出。宋婶儿看一眼思楚转过头去对妈说:“大概是昨天晚上十点钟左右, 他家要睡觉才发现少个孩子,开始还没在意,后来一直没回来,这才起来找。找了 一宿,刚才在泡子边找到了,小肚子胀得像口锅。”宋婶儿边说边比划。 思楚傻了。“他咋能走到泡子边,他咋走去的?”思楚想不明白荆五咋会走出 那么远,她从来没看见荆五走路,她已经习惯荆五坐在门洞墙旮旯的样子。 思楚没心思上学,她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踅摸了一圈她失魂落魄地走出 胡同——思楚像一具空壳儿不知道是怎么走到学校门口的,一回头突然看见宋狗子 跟在她身后,她想起他用草棍捅荆五的鼻子,想起那块红彤彤的槽子糕,想起荆五 像小狗一样地撅着屁股的样子——思楚红着眼睛朝宋狗子走过去,她抡圆了胳膊给 宋狗子两个大嘴巴。宋狗子的鼻子霎间开了一朵小红花——宋狗子鼻子上的那朵小 红花越开越大,像被他踢出去的那块槽子糕,思楚流着眼泪笑了。 思楚没去上课,她跑到父亲的坟上坐下来。遍地婆婆丁的黄花儿蛰得她眼睛生 疼生疼,她闭上眼睛眯瞪瞪地想啊想……她梦见了爸。爸问她咋没上课?思楚哭着 说:“不想念了。”爸长叹一声走了。思楚又哭着叫住爸说:“爸,你别生气,我 好好念书,我现在就去上课。”爸笑了。思楚还看见了荆五,荆五哭着喊着够那块 掉在地上的槽子糕,可跑过来的一只流浪狗把槽子糕叼走了,荆五哇哇大哭…… “你别哭了,我知道那块槽子糕是给我留的,我知道……”思楚号啕大哭,她哭醒 了。 荆五死了,思楚觉得日子也停止了。一有空闲她就坐在月亮地儿下,呆呆地看 那几张白地红花的糖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