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树生到教育局分配办去问工作情况。办主任说,你是交了三万块钱的,放心, 有安排,只是怕一下子落实不了,一有结果,我们会及时通知的,莫到处乱跑就是。 十拿九稳的事其实也像梦一样悬着。树生到学校里去看其他同学的情况,却几 乎找不到人,人人都在忙那个未知的着落点,就像一只只鸟,没头没脑地飞来飞去, 在城市里的各个角落里寻找着自己的笼子。人人都像发了疯一样拼命地包装自己推 销自己。人去楼空的宿舍里扔满了求职书、自我推荐信、各种荣誉证书的复印件, 一些公司的地址和老总的联系电话等等,偶尔还有一两个未拆封的避孕套。 树生,你的“对象”找好了吗?树生正在感伤,同宿舍的杨胜一身酒气歪了进 来。现在大学里流行把找工作叫做找对象,可见爱情在大学校园里已经退居到了次 要位置。 树生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树生问他看见了柳叶没有。 杨胜说,她没跟你联系?正忙着应聘到天马公司哩,竞争很厉害,僧多粥少, 许多女同学打扮得花枝招展天天往天马跑哩。据英英说,今上午兰娟她们几个去了 “大红楼”影楼,拍什么写真集,不是露乳的那种。这很流行,广州上海这些大城 市的女孩子搞应聘把文凭夹在自我写真集里是一种时尚。 才不过两个月吧,这世界真是变化得太快。 树生回到青水湾时天已黑了,一两只陌生的狗喊得他心烦意乱,索性把脑袋扎 在小青河里咕噜咕噜一通,才湿漉漉地往家里走来。屋里没开灯,树生娘坐在石门 墩上,听见响动,便说,是树伢子吗?下午你舅来了,为你工作的事。他说看能不 能进到乡政府做事,站稳脚跟后再去考公务员。毛乡长已点了头,如果党委会上通 过就可以了。你舅要你明天带一千块钱到他那里去。树生说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树 生娘说,是给每个党委委员买条把烟呷。树生又问,舅舅还说了什么? 他说事没成之前,不要跟任何人讲。树生娘叹了口气,说燕妹子去广州快两个 月了,也不打个电话回来,难道不晓得家里的困难吗?去找找土生看,能不能先借 点钱。他夫妇俩人好,手头也宽整些。以前你要钱急用了你爸就是找的他们夫妇, 至今还不晓得欠了他们多少哩。你以后当了干部可别忘了人家的恩。人活在世上, 恩情两字大于天。 树生想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便用毛巾胡乱擦了把头,手电筒也没拿就朝土生 家走去。出门没多久,树生就看见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迎面走来。 树生问,谁? 那个身影嘎地立住了,笑着说,是树生吗,哪里去?我正要找你呢。 树生说,是春兰姐呀,我,我……他紧张起来,想到母亲要他借钱的事,心里 一片乱,不知说什么好。 春兰说,刘燕汇来了1800块钱,邮递员把汇票送到村办公室,你土生哥怕你急 着用,就要我连夜送过来。你现在到哪里去? 树生很高兴,说,准备到你家去啊。到我家去?好啊,走。 树生说,还是下回吧。 春兰笑了笑,把汇款单插到树生的上衣口袋里,怕不稳妥又按了几下,才轻声 地说,交给你了啊,小心点,别掉了。 春兰往回走了七八步,树生突然喊了一声春兰姐。春兰停了步,扭回头说,还 有事吗?树生说,没事,谢谢你。 春兰说,哦,差点忘了,我这次又进了两千多块钱的鳝鱼投放在那个池子里, 今早爬起来一看,死了好些条呢。等你有空了帮我瞧瞧,参考参考。 树生高兴地说,好咧,春兰姐,我有一个同学,他家是湖区的,父亲就是养鳝 鱼的,不过养的是白鳝,把白鳝养得像乌梢蛇那样大,听说过年时还空运到广东的 五星级宾馆去卖呢,发了大财。 我没这个发财的命哦,保本不亏就行。我可不想跟土生到城里去做侍候人的活 儿。春兰向他挥了挥手,消失在夜色里。 树生摸了摸胸口的汇票,心里有了一点踏实感,然而这踏实只在心里头晃了几 晃,便被一种愧疚代替了。自己读到大学毕业了,还要用妹妹打工的钱去求人家找 工作。刘厚德丢车保帅,妹妹小学毕业就没读书了,读不起,十二三岁就在县城给 堂舅介绍的一户人家做保姆。树生心里说,等工作了,一定要好好地照顾为自己念 大学作出了巨大牺牲的妹妹。一晃又是许多天。树生又到学校去了一趟。同学之间 一打听,留城的不少,更多的是天南海北地去打工。他们这些多交了三万块钱的学 生也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推迟安排。几个上班心切的同学到县里去问,回答说,你 们急什么?现在是人才膨胀、过剩,你们知不知道!清华北大生都要自己找,你们 不过推迟了一点点嘛。 树生到了堂舅那儿,堂舅说,乡政府那事儿要暂时搁一搁,政府部门要进人也 是在年初或年尾,中途一般不变动。另外,我帮你联系了一下,县农机二厂还是个 不错的企业,不过人家分进去的大学生先要交八千元的风险押金再上班,我考虑到 你…… 树生说,这个您甭操心了,我不想去,就在家呆一阵子再看,随便做点事。 大学毕业了还没班上,青水湾就有了一点风凉话。有的说,这书真没什么好读 的,刘厚德累死累活地送了一个大学生出来,还不是照样没事做?有的说,我们青 水湾真背时,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大学生,这第一个就没分配了。 听了这些话,树生心里有点难受,觉得辜负了他死去的爸,辜负了青水湾关心 他前程的父老乡亲。最难受的还是柳叶离他越来越遥远了。以前在学校里像影子一 样跟着他的柳叶,突然就消失在生活的阳光里,好几个月都无法跟她联系上,不知 道她在哪里,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柳叶在给他的一封信中说:生活中不能没有爱 情,但爱情绝不是生活的全部。树生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张旧竹床上,往事就像筛子 一样筛过,筛去的是一些理想、希望和爱情,留下的是一些生活中沉淀下来的坚硬 颗粒。娘用一只没了多少光亮的眼睛看着树生,嘴巴呶了几呶,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点担心他会突然做出什么决定,她习惯了儿子端着一本书 聚精会神的模样。 不久,树生娘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树生说,娘,我想出去一阵子。 树生娘望望儿子,又望望门前的那棵梧桐树,老树丫上有一个鸟窝儿,好久没 有鸟住着了。树生见娘不说话,又强调了一句,娘,我想出去一阵子,看看有没有 事做。 树生娘还是怔怔地发愣,就听见春兰在外面喊,七婶,七婶,您在家吗?树生 娘一边应答,一边慌忙走了出去,站在门外拽住春兰的衣袖小声简短地说了个事: 我正要找你说说哩,树生说他要出去一阵子,这孩子虽说也二十多岁了,可身骨子 单弱,挑不得、肩不得,吃饭吃不了鸡蛋大一坨,出去干得了什么事呀! 春兰听说树生要出去一阵子,眉心子暗了一下,但随即大声地说,七婶呀,您 担的什么心哟!树生一身的文化,出去还做了吃苦的事不成?着算是打个临时的工, 肯定也是要坐办公室做白领的呢。 树生娘就笑了,抹了抹那只空洞的眼说,这孩子,这孩子…… 树生一个鲤鱼打挺跃下竹床,笑着说,春兰姐,你讽刺我呀!土生哥呢?没有 一起来?我一个人就不能来看看七婶?春兰朝树生笑了一下,说你土生哥出去好多 天啦!他和狗驼子、六三、七七几个在城里包旧屋拆,最近又接了一个工程,每人 挺了一万块钱的本,顺利完工的话,大概可赚个四五千块钱。 树生说,土生哥门路广,会赚钱,不知他那儿还要不要人?你帮我打个电话问 问。 春兰说,他们做的功夫你吃不消,牛马活,要气力的。抬着几百斤的水泥板在 三四层楼高的架子上走,吓死人咧,也危险。乌鸦一叫,我这心就紧紧地跳哩。 树生说,我也要找个事做才行,家里为我读书欠的账还有两万多块钱没还。刘 燕都在外面打工,我这个做哥哥的又读了大学,总不能心安理得地呆在家里不赚一 分钱吧。想去趟广东,我有几个同学去了那边,可太远了一点,有事回来不方便。 春兰说,你有这个心思也是对的。日子嘛,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世上没工作 的人一大片,哪个不也活下去了? 树生感觉眼前开阔起来,又说了一通闲话,便扯到这鳝鱼身上去了。农药、化 肥、工业污染和贪婪的捕杀,这东西野生的越来越少了,过年时卖到了四十多块钱 一斤,还供不应求。树生娘说,不晓得那世道怎么变了,以前不敢吃的东西现时都 变成了宝贝,那些乌龟呀团鱼呀黄鳝呀蛤蟆呀,看着都恶心,那些东西是人能吃的? 就不怕遭到报应哦。 春兰笑了起来,说七婶呀,您是菩萨心肠,自然怕吃那些东西,听说南边一些 地方的人还吃蚯蚓、蚱蜢、四脚蛇呢,放到饭上蒸着吃。树生娘一听,就把剩下亮 着的那只眼也吓得赶紧闭上了,呸呸呸地吐了几下,仿佛那些东西钻到了她的口里 似的,说现时的人真要不得,要不得! 树生想起了小时候和伙伴们到田野去捉黄鳝的情景。那时节,野生的鳝鱼很多, 入夜了就爬出洞来乘凉、找食,甚至翘着尖尖的小脑袋看天上的星星。这时,一人 用手电筒把它们的眼睛照花,另一人就用一把特制的竹夹子在它的颈子上轻轻一夹, 就牢牢地夹住了。要不就放笼子诱捕。笼子是竹篾编制的,二尺多长,一端封闭, 一端开口,口子为倒剌状,黄鳝进得去出不来。然后,用篾丝穿上蚯蚓放在笼子里 做诱饵。傍晚时分,把笼子放在田埂边或水沟旁,鳝鱼闻着蚯蚓那鲜美的气味便会 钻进竹笼觅食,进来了就出不去了,树生说,春兰姐,小时候土生哥还带我去照过 黄鳝呢,那可有意思了。我拿火把,背鱼笼,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跑。 真的呀?可如今他连正眼都不瞅一下,还说讨厌那东西,不支持我养鳝鱼。春 兰说,不过,我也晓得他的心思。 什么心思?树生问。 他想做城里人呗。春兰说。 然后,两人就有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各人想着各人的事儿。树生爹拼命地送他 读大学,不就是想让他跳出农门吗?找一份国家工作,到城里去生活,这是多少农 村人的愿望。土生村干部也不想当,带着一队民工在城里打天下,也差不多快要成 些气候了,腰里插了手机,口袋里也塞了名片,名片上的头衔是这样的:旧屋拆除 公司经理。 半晌,树生才说春兰姐,你那鳝鱼养得咋样了? 春兰说,还不是那老样子?我可能还真不是搞那东西的料,只怕真要被你土生 哥那张乌鸦嘴给言中了呢。你现在有事吗?没事的话去帮我瞧瞧。我真的心里没底, 有点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