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天,东方刚露鱼肚白,树生就起床了,树枝上有一只失眠的鸟对着他叫了 几声,差点落下来。远处传来了断断续续的狗吠,想必已有早行人。树生洗漱完毕 后,胡乱走了一阵,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昨夜的鳝池旁。水面上还漂浮着几片新鲜的 菜叶,看得出,春兰刚刚来过。那块青石板旁边,有一块席子大小的青草还没有恢 复原状,那上面仿佛还贴着一个看不见的身影。树生怅怅地察看了一阵,便漫无目 的地向对面的公路上走去。 春兰牵着强强,肩上挎着个精致的编织袋也到公路上来等客车,看到树生这么 早在公路溜达,颇感意外,问道,树生,早啊。树生不知怎么回答,喉咙里咕噜着。 春兰说,到城里的客车是六点半吧?带强强去看看他爸。春兰把强强驮到背上, 扭头朝树生歉意地笑了一下,雪白的脖颈上便露出了几个红紫色的小圆斑。强强看 见了,说妈妈你的脖子上被虫虫咬了。春兰笑了一下,说不是虫虫咬的,是昨晚一 条不识好歹的凶巴巴的大黄鳝咬的。树生猛然醒悟,十分狼狈。 路上没有车,春兰也没有要等车的意思,背着强强快步朝前走去。树生看着春 兰的身影一点点地缩小,一点点地变淡,直到消失在一条路的尽头。树生揉揉眼, 爬到一个小山坡上,像一个观赏风景的外地人一样远眺起来,他好像是第一次这么 全面、仔细地看着生他养他二十余年的青水湾,心里已生了留恋,生了怀念,生了 感激,生了莫名其妙的牵挂…… 早饭后,娘叫树生到乡里去打听上班的情况。树生说,这有什么好打听的,要 人会来通知的,打听也是白打听。娘就有些生气了,说你舅为你的事操了好多心, 你却不当回事,去问问又不是什么丑事,你不去娘去。树生说,好,好,我去就是。 乡政府里静悄悄的,办公室的小李在织毛衣,小黄在看报纸,还有一个穿公安 制服的中年人,是乡派出所的民警。树生问道,毛乡长在家吗?小李打量了他几眼, 说找毛乡长干嘛?树生说,我是今年新安排的,乡里新成立了个三农服务公司是吧? 小李停了手中的活计,礼节性地去泡了杯茶,说上周开党委会时是讨论过这件事, 董事长就是毛乡长,有好几个大学生要分来。但这是个新公司,会上研究的是新来 人员要带资上班,每人集资八千块钱,先做启动资金。小李继续说,你是叫刘树生 的是不是?青水湾的?树生懵懂地点点头。什么?你是青水湾的?那来得正好。坐 在桌对面的中年民警插话说,等会麻烦你给我带个信回去,青水湾有个叫刘燕的妹 子在广东番隅阳马镇被派出所抓了,昨晚通知了我们派出所。 树生的脑壳猛地一震,像被谁揭开顶门丢进了一颗手榴弹,脸色霎地惨白了, 结结巴巴地问,她,她,怎么啦?干了什么?民警说,还能干什么,在一个发廊里 被抓的。做鸡。你家隔她家远吗? 不远……不,远,就在我家隔壁一点点。树生觉得口里干燥得很,浑身都在发 烧,失态地打了招呼就退出了门框。民警随着出来,到一边小声地说,告诉她父母, 出了事要想办法,这次运动蛮紧,估计要关个大半年,当然,花一到两万块钱也许 能把人取出来,关在号子里的滋味可不好受哦。 树生的头像要炸裂,很沉重,又很混乱。回到家,见娘正坐在太阳地里扎着芒 花扫把,娘干枯的手指灵巧地扭着,转着,织着。芒条柔韧得如一根金色的面条。 周围的地面上已轻轻地缀了一层细碎的小白花,风一吹,满院都是。娘很安详、满 足,嘴里还哼唱着一首在青水湾已失传了的山歌,歌词的意思不大清晰,然而直达 树生遥远的记忆里。 树生喊了一声妈,便往自己的房间里走。娘愉快地应答了一声,说回来了?顺 利吧。饭在锅里热着,我吃过了,正忙着咧。树生回头看了一眼,想说什么,但忍 住了没说。娘用一只眼温暖地瞟着树生,慈祥里透着一丝狡黠,树生感觉到娘好像 在偷偷地对着他的背影笑,像一个老孩子。 树生的内心充满了烦乱与焦躁,但他暂时不想对母亲说。大半年过去了,父亲 的坟上已经长满了寂寞幽深的草。每次,树生到那里去坐一坐,抽一支烟,内心就 能平静一段日子,尽管他说不明白那躁动来自何处,仿佛有一种痛苦能和他父亲的 灵魂一起在泥土里安息。他答应了父亲的,要像个男子汉,要好好地照顾妹妹,好 好地上班娶妻生子,把刘家的香火烧得旺旺的。而现在……树生坐在坟前的石板上 抽着烟,又给父亲点了一支插在坟头上。袅袅青烟中,仿佛看见平面的父亲从土冢 里从容地飘出来,慈祥地看了他几眼,倏忽间又像一页薄薄的纸片插进了乱石的缝 隙里。 树生说,爸,刘燕被抓了,您知道吗? 天色渐渐地暗淡下来,山峦上有一群黑鸟在嘎嘎地叫着,有些凄厉。树生抬头 望去,那鸟儿在土生哥的屋顶上绕了三圈后,齐刷刷地消失在蒹葭苍苍的小河湾里。 娘问树生,又到你爸那儿去了?树生点点头。娘说,是应该去的,老头子总算 管了家里的事了,上班前要买挂长鞭炮去放放。树生有点责怪地说,妈,上什么班 呀!娘就笑,皱纹抻得平展展的,像打开一个什么秘密似的说,娘有件事瞒着你办 了呢,钱都交了,八千块,毛乡长签了字的,元旦后就去上班,就是乡里干部了。 树生吃惊地问,哪来的钱? 上个月,在春兰家我和燕妹子通了电话,说了你的事,家里急需钱,要她勤谨 点儿。她这边汇来了好几千,剩余的由你舅暂时垫付着。 娘,你做得好差呀!树生一听,差点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