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世事变幻多,宫中日月闲。孟赢虽嫌平王年老,但因平王对自己宠嬖专房,又 加上幼子活泼可爱,并无十分怨恨。楚国幅员辽阔,水网纵横。论楚地的出产,远 较秦地丰富,肴核之精,宫室之丽,都是她这位秦国公主素未享用过的。老夫少妻, 倒也恩爱,不料晴天一个霹雳,使她的心态急剧失衡。原来太子妃马昭仪诞下王太 孙,喜讯传遍了全国,整个王宫和郢都一片欢腾。平王中年得孙,高兴程度竟然不 亚于珍儿出生。遂带了文武大臣,不远千里,亲去城父的太子府祝贺,除赏赐黄金 万两,彩缎万匹外,并给爱孙赐名“胜”。生于帝王之家的孟赢深知王室对太孙的 重视较太子更甚,实为储君之储君。许多君王对太子不满,甚至杀戮,却没有对太 孙下手的。想起身为侍婢的马昭仪与太子年貌相当,鱼水之乐,自不必言。日后母 以子贵,便有太后之望,而自己虚度青春,陪着这个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厌物,真把 她给坑死了。半月来,平王远赴边境喝太孙的满月酒,孟赢枕畔凄凉,百无聊赖, 只得带了几个宫娥到园中散心。 园中秋意阑珊,叶脱疏桐,花开丛桂。走到流香榭前,只见池中的荷花早已卸 去红衣,只剩下参差不齐的莲梗又枯又黄,兀自在寒风中抖动。孟赢触景生情,想 起珍儿满月那天,平王为讨自己欢心,在流香榭前大摆汤饼宴,池中芰荷正开得烂 漫,如锦似霞,芳香扑鼻。那是何等的惬意美好!不料秋风一起,园林景色便如此 凄清。日后若太子登位,马昭仪得势,自己也会成为昨日黄花,眼睁睁看着昔日的 侍婢呼风唤雨,不可一世。正在烦恼时,耳畔忽听嘹嘹呖呖的鸟鸣声,原来一群鸿 雁排成人字形,掠过长空。孟赢想起远在雍城的亲人,益添伤感,坐到亭中,泪珠 簌簌而下。恰巧熊居返京,带了费无忌与两个太监进园寻找宠后来了。孟赢看见平 王,姗姗站起道:“臣妾恭迎圣驾。” 熊居急扶道:“贤后快快请坐,不必多礼。”挽扶共坐亭中,端详说,“贤后 因何珠泪双流?莫非宫人不听使唤?怠慢贤后?”孟赢冷冷回答:“妾乃中宫,谁 敢轻慢?妾承兄命,许嫁太子。妾自以为秦楚相当,青春两敌。及入楚宫,见大王 春秋鼎盛,妾非敢怨王,自叹生不及时耳!” 熊居安慰道:“贤后不必伤感,你我乃宿世之姻契也。贤后嫁寡人虽迟,然为 后则不知早几年矣。” 孟赢侧转娇躯,仍不停拭泪。熊居见孟赢泪痕满面,宛如一株带雨梨花,不禁 又怜又爱,亲用衣袖替她揩去泪珠,对费无忌说:“卿看王后终日凄然垂泪,寡人 十分心疼。怎奈媚之无用,问之不理。不知爱卿有何妙法?能使王后转悲为喜?” “王后有一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 “有何心病?” “太子妃诞育王太孙,大王亲临祝贺,王后十分不悦。” 熊居有些不解,问道:“太孙既为寡人之孙,亦为王后之孙,王后是其嫡祖母, 因何不悦?” 费无忌提醒:“敢问大王,大王千秋万岁后,何人嗣位?” “自然是太子为君。” “太子若千秋万岁后,又是何人为君?”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王太孙登位。” 费无忌朝熊居狡黠地一笑:“王太孙一旦为王,其母当尊为……”故意停口。 熊居恍然大悟:“寡人明白了。” 孟赢插嘴:“大王容禀,臣妾贵为秦国公主,太子妃只是一婢也。数十年后, 太子妃当尊为王太后,不知大王欲置臣妾和珍儿于何地?难道让我娘儿俩屈居偏宫, 向太子妃屈膝称臣么?”忽又痛哭失声,呜咽道:“妾真命苦啊!” 熊居一拍大腿,叫道:“此乃寡人失察也,幸亏费爱卿提醒。否则误了大事。 贤后与公子珍,俱为寡人之最爱,焉能受此委屈。”立即命太监传旨,废太子建为 庶人,立公子珍为太子。 孟赢大喜过望,盈盈下拜:“臣妾谢主隆恩。”对平王嫣然一笑,真是百媚俱 生。 熊居忙不迭地扶起孟赢,向她粉面注视,越看越爱,觉得王后的芳容更添娇妩, 不禁龙颜大悦。 孟赢又对熊居说:“大王呀——妾与珍儿相依为命,谢吾王立珍儿为太子。费 少师善解人意,治愈妾之心病,吾王理当加封才是。” 熊居赶紧讨好孟赢道:“贤后说得是,费无忌听封。” 费无忌忙跪:“臣在!” “寡人封你为太子太师,好生教导太子珍,保大楚国势千秋万代。” 这一来可把费无忌给乐坏了,看来自己铁定要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目前取 代伍奢为太师已贵极人臣,平王驾崩,自己辅佐幼主,又可掌摄政大权。想到自己 中途变卦,胆大包天,竟敢改变皇家的婚姻走向,搞不好可是灭族的勾当。但是, 这回的赌局他赢得盆满钵满,看来风险越大,利润越高。他强抑惊喜,朗声道: “谢主隆恩,微臣一定披肝沥胆,竭尽全力,辅佐太子,使之成为圣主明君。” 当楚平王命他平身后,不料诡计多端的费无忌仍匍匐在地,忽嚎啕大哭。 熊居见费无忌先是谢恩,不脱俗套。随即却又放声大哭,实在匪夷所思,大异 常情。只觉此人的心机深不可测,顿生厌恶,横眉大怒道:“费无忌,你真不识抬 举,莫非要寡人把这顶王冠赐给你,你才满意?” 费无忌心想:你若舍得把王冠相赠,无忌一定笑纳。嘴上却说:“大王折煞微 臣了,臣一向忠心耿耿,岂敢有此逆天之想,实乃有隐情也。” “有何隐情?滚起来说话。” 费无忌就势站起道:“大王容奏:微臣荷蒙圣恩感激不尽。愁只愁远在城父的 废太子,他岂甘大权旁落,俯首称臣?听说他图不轨,怀异志,暗通齐晋,缮甲厉 兵。至于那伍奢父子,更是骁勇无比,倘若一朝山陵崩,微臣我独木难支,孤掌难 鸣。望大王早定主意,未雨绸缪,免得兄弟阋墙,祸起深宫。” 孟赢听了不觉花容失色,媚脸生惊,低呼:“吓煞妾也。”晕眩欲倒。这一来, 可把熊居吓坏了,一把扶住,命宫娥:“快快护送娘娘回宫安歇。”又对费无忌说,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请爱卿为寡人谋一良策,免却宫闱之祸。” 费无忌欲言又止道:“良策虽有,只恐大王不忍下手。” 熊居倒也不笨,忙问:“卿是说,杀了太子建和伍奢父子?” 费无忌斩钉截铁地回答:“对!” 熊居年近五旬,总共才两个儿子,长子熊建二十多岁,幼子熊珍不满周岁。他 可以废去长子储君名号,却不忍心置他死地。再说那伍奢世代忠良,屡立奇功,诛 之不忍。人道虎毒不食子,倒叫他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费无忌察言观色,知道他难下绝情,又奏道:“大王不必多虑,岂不闻两利相 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一边是娘娘殿下,一边是废太子,已经势如冰炭,水 火不容。哪边轻?哪边重?请思量,再权衡。” 熊居叹道:“寡人早就再三权衡,掂量轻重,只是两边俱难以割舍呀。” 费无忌见平王犹豫不决,有些不耐烦,决心再逼他一逼,冷笑道:“大王怀妇 人之仁,当断不断,必受其患。既如此,微臣即刻辞驾逃死于他国,免受一刀。” 假意抽身欲走。 熊居忙一把拽住道:“爱卿怎能一走了之,还未替寡人想出妙策哩。” 费无忌侃侃而谈:“先祖爷建立大楚,奠定基业,盼望着龙子龙孙坐龙廷。自 古道一山无二虎,试问两位太子爷能否相容相安?保国祚岂能施恻隐,拔荆棘难免 手指疼。怕的是同室操戈,娘娘国色化为尘土,太子珍成了刀下之鬼。” 熊居下决心道:“为免将来楚宫惊变,寡人也顾不得舐犊情深了,就依爱卿所 奏。不过,此事尚须机密。废太子不足惧,伍奢那老儿可是眼睛中揉不得沙子。 费无忌奸笑道:“嘿嘿,那当然,谋定而后动,好事密成嘛!”不料园门口雷 霆般一声高喊:“大王!”伍奢已奔到了平王面前。原来他老母新丧,亲自来宫中 向平王告假,恰遇奉旨传命的太监,知道太子建被废,方才又听到费无忌进谗怂恿 平王杀人,愤怒之下,不待宣召,便闯进园来。见了平王,恳切地劝谏:“大王, 太子是储君,万万废不得啊!太子是青年才俊,国家根本,多年来遵循礼义,深得 民心。” 费无忌胡搅蛮缠道:“废太子欲移九鼎,暗通齐晋,想谋逆篡位。” 伍奢破口大骂:“呸!你这奸贼依仗君宠,横行无忌,翻云覆雨,血口喷人。 你哪还有一点师德?” 熊居也装腔作势道:“伍奢!你身为太师可知晓否?废太子窥觑神器,怀有异 心。” 伍奢针锋相对:“太子素来柔顺,况名位早定。大王若凤返丹霄,龙归碧海, 太子建顺理成章为至尊。何必要谋反?”费无忌趁机挑拨:“大王您听听!这是什 么话?伍太师说什么凤返丹霄,龙归碧海。这不是诅咒大王升天吗?伍太师巴不得 大王早日驾崩,空出宝位来,好让他的学生登基为至尊。抢拥戴之功,夺辅政大权, 用心何其毒也!” “好个阴险凶残的奸贼,包藏祸心,毒如蛇蝎,狠如豺狼。屡进谗言欲置老夫 于死地。我杀了你这小人,为国除奸。”伍奢拔剑便砍。 费无忌吓坏了,躲到平王背后,高叫:“大王救命!大王救命!” 熊居怒喝:“住手!国君面前,舞刀弄剑,莫非想弑君不成?” 伍奢悻悻将剑入鞘,垂首道:“老臣不敢。” 熊居斥道:“伍奢呀伍奢,你仗着是太子师傅,骄横跋扈,争夺庙堂,意图逼 宫。” 伍奢仰天哈哈大笑道:“好个昏君,穷耳目之好,极声色之欲。反而倒打一耙, 诬我逼宫。拒纳忠谏,听信谗言,罢黜太子,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强占 儿媳,蔑视伦理,为人不齿,丑闻秽史流传天下。愿大王悬崖勒马,收回成命,未 为迟也。”熊居怒道:“你少提什么小人和君子,寡人知道什么叫忠奸真伪。一言 既出,驷马难追,奉劝你不要冒犯天威,倒行逆施。”“哼!多行不义必自毙,一 个人如若坏事干多了,就是葬入黄泉,也难保被人掘墓鞭尸。” 被臣子顶撞咒骂,还是平生第一次,熊居气得哇呀呀怪叫,如同恶虎般咆哮, 喝令武士将伍奢打入天牢,严加看守。 看着伍奢挣扎怒骂着被拖走,费无忌心中暗喜,却故作忧心忡忡道:“伍奢斥 王纳媳,强臣欺主。太子若知伍奢被囚,一怒之下,铤而走险,联合齐晋发动兵变 奈何?” 熊居倒抽一口冷气道:“齐晋皆大国,楚国不是对手,请爱卿再为寡人谋一两 全之策。” 费无忌忙叫:“大王不必忧虑,臣子费得雄力敌万夫,命其统领右军人马,直 扑城父,袭杀太子一家便了。” 当熊居称赞此计甚妙,待寡人宣旨时,狡诈的费无忌又献计:“慢!伍奢有二 子皆一代人杰。尤其是次子伍员,长得身高一丈,腰大十围,眉广一尺,目光如电。 有扛鼎拔山之勇,经文纬武之才。若投奔他国,必为楚患,何不令伍奢写信召之。 若应召而来,一齐问斩,以绝后患。 熊居自然依其所奏,命人驾转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