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夜里,酒糊涂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都是马金霞,马金霞的哭,马金 霞的笑,马金霞的妩媚与温婉,闹得他满脑子乱哄哄的像糨糊。 哭灵的那天,酒糊涂偷偷地看马金霞,想从她眼里看出刘虎的死对于她来说是 悲痛还是欣喜?可是,那天忙忙碌碌的,他只早上和马金霞打过照面,就再也没见 过她。这几天马金霞什么消息也没有,她的那辆老式的吉普车也没在戏园子附近出 现过,想必是这些天家里太忙乱了。 天亮的时候,酒糊涂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吃早饭的时候,他被二月红他们给吵 醒了。二月红嚷着到街里买香胰子,非要拉着刘小豆子一起去。刘小豆子说自己昨 晚坏肚子,拉了一夜,吃过饭想睡觉。结果,二月红一甩剂子自己走了。 张花彩坐在炕桌前闷闷不乐,也一声不响,酒糊涂知道他是因为昨晚的事情想 不开。做饭的大师傅拿着空口袋进来,说昨晚把米都用上了,今天得支点钱买米去。 张花彩看了大师傅一眼,转身下地取现钱去了。 酒糊涂现在最想见的就是马金霞,他不知道最近马金霞是怎么过的,过得好不 好?可是阜城县离这里最少还得一百多里,再说到了刘府也不一定能进得了大门, 他又不知道马金霞平时常去哪些地方?所以只好打消去看马金霞的念头。 吃过早饭,酒糊涂出门,到秦家塘看看大娘。 酒糊涂到秦家塘看了一下大娘,就回来了。上一次酒糊涂从秦家塘回来后,又 给刘老汉送去了钱,让他找些人把酒坊的院子和房子都收拾了一遍,把大娘从水塘 边的小屋子接到酒坊去住,又给大娘找了个小丫环做伴和照顾大娘的生活。这一次, 酒糊涂看大娘生活得挺好,身上也渐渐地胖了,他高兴了,又留下点钱。 酒糊涂从秦家塘回来,刚到戏园子的后院,一进院门就愣住了,他觉着时光倒 转了,把年前二月红和刘小豆子挨打的事情又演回来了。院子里聚满了戏班子里的 人,二月红手捂住头,脸上头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刘小豆子捂着肚子蹲在他的身边, 张花彩在一边愁眉苦脸,窦广德骂骂咧咧。 酒糊涂一问才知道,原来二月红自己到街上逛了一圈,想在一家店里买块香胰 子,谁知那家店主一看二月红,认得他是转灯戏班的人,就不卖给他。他问为啥? 店主说不和你们戏班子人来往。二月红说,不来往可以,我们拿钱买东西总还可以 吧?店主还说,有钱也不卖你,你们戏班子里的人都不是人造的!二月红一听,这 哪是人话?就和人家评理,结果那家店伙计出来就揍他,引来不少围观的人,可是 那些围观的人听说挨打的是转灯戏班子里的人,都看热闹,有的还拉偏架,诚心让 他挨打。 窦广德扯着大嗓门,里里外外地嚷嚷,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招谁惹谁了? 二月红的话还没说完,买粮的大师傅赶着空车拿着空口袋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进门就说,这回要饿死人了!张花彩抬头问,咋回事?钱没带够?做饭的大师傅说, 满街的粮店都走遍了,就是没有一家肯卖我们粮食,不是钱的问题,是人家给多少 钱都不做我们的生意! 窦广德一听这话更是火冒冲天,嗓门更大了,我就不相信了,这天底下还有这 事?我找他们评理去!窦广德一出门,呼啦啦戏班子的老少爷们儿都跟出来了。 窦广德径直往扎兰最大的粮源米行走去,酒糊涂他们也义愤填膺地跟着。 粮源米行的人一看见转灯戏班子来了这么多人,知道事不好,赶紧关上闸板, 高挂停业牌。 窦广德一看这光景,心里就明白了几分,这些人是不想和转灯戏班做生意啊! 可这别的生意可以不做,这粮米行要是也不卖粮食,这二三十口子可要饿死了。 想到这里,窦广德一屁股坐到米行门前的地上,一副死耗下去的样子。戏班子 里的人一看,明白了窦广德的意思,齐刷刷地都坐下了。 他们要看看,米行是不是要饿死这几十号人,如果米行的人胆敢不卖米,他们 就在此静坐绝食,以示抗议。 太阳在他们的头顶上慢慢地划过,眼看快要落到西山下了,这伙人还是纹丝不 动。 米行老板眯着眼睛从门板缝往外看,只看见门外黑压压人头一片,吓出了一身 冷汗。我的妈呀!这是一群不要命的人啊!再这样坐下去,耽误生意是小事,可是 要出人命啊!他赶紧叫过伙计,在他的耳边嘀咕几句。伙计从后角门悄悄地出来了。 伙计在人群里找到窦广德,悄悄地跟他耳语几句。窦广德听罢,歪着脑袋愣了 一下,站起来去拉张花彩,两个人一起来到米行的店内。 窦广德和张花彩来到米行见过老板。米行老板是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他 一见二位到来,赶紧双手抱拳,眼睛看着二位,像是很为难地说,两位老板带着你 们的人快请回转,我小店可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窦广德一听,这是什么话?你不卖给我们米,我们回去也是饿死,倒不如死在 你的店前! 张花彩接过话茬,在一旁敲锣边,要是有人饿死在你的粮行,看你的良心往哪 里放?米行老板一听二位的话,立即一脸的痛苦相,他连连作揖说,非是我米行与 你戏园子里的人过不去,我要是卖给你们米,怕是我的米行今后就得关门呀! 窦广德看了他一眼,把脸一拉,心想,这是为啥?我们就他妈的那么不招人待 见?他对着这位干巴巴的老头一拱手,问,难道我六牌楼戏园子和转灯戏班子得了 罪你们米行?米行老板捋着山羊胡子,摇了摇头说非也!非也!。 张花彩步步紧逼,接着问,那是什么人给你们施加压力,不让你们卖给我们米? 米行老板又是摇摇头说非也!非也!窦广德和张花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让 这老头给非迷糊了。他们又一起把眼珠子转向了米行老板。米行老板憋得满脸通红, 一拍大腿说,看来两位老板还是真不明白? 我们明白啥?两个人更是疑惑地相互看了看,又一起看着他,一起说,愿闻其 详!米行老板继续说,两位还记得八月十四这天吗? 张花彩一听老头提这一天,来了兴致,眼珠子瞪起来,点了点头,险些把那埋 在肚子里而又没机会演说的那壮怀激烈的提酒词给说出来。八月十四他张花彩是有 功于扎兰人的!想到这里,张花彩把头扬了扬,显得很英雄。 米店老板不知道张花彩的想法,他长叹一声,就是这天,刘家与镇衙合伙演了 一出哭灵戏,借机把全阜城所囤积在蒙古营的粮食,全都偷偷运走,卖给了内蒙古 的德王了! 张花彩一听这话,眼睛瞪得更大,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两只白眼瞪得像两 颗磁白的鸟蛋。 八月十四?正是刘家在镇衙门前摆设灵堂的日子。分明是刘虎和陆文豹械斗致 死,怎么又来刘、陆两家合伙倒卖粮食? 米行老板说,这些话是聚集在官道上的那些人说的。那天,官道上好些人都到 镇衙门前看热闹来了,只有星星几个人守在那里。他们看见满载的大车小辆的从蒙 古营出来,有百十辆车。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人就想凑过去捡点洋落,就悄 悄地跟着。走在半道,有一个车上的口袋漏了,大家看见漏出的是米,就跑上前去 阻拦。谁知,跟上来的百姓人少,拧扯不过人家。正在厮打,对面来了一队人马来 接应马车队,都打着德王的番号。这些人还把这几个百姓都抓走了!后来那些被抓 走的百姓在蒙古兵喝醉的时候,偷跑出来才把这个消息带回来。他们还说在叛军营 里,看见了刘虎和陆文豹在一起,称兄道弟地在喝酒! 窦广德一听这话,眼前一黑,大叫一声,只感觉嗓子眼咸咸的。张花彩也惊得 眼前发黑。好半天,两个人说不出话来。还能说什么?八月十四这天,转灯戏班子 在镇衙前哭灵,帮了刘、陆两家的忙。是他们把堵在官道上的人都吸引到镇衙前看 热闹,使得运粮车队顺利通过官道。等到人们发现活命的粮食已经被运走,才明白 是上了哭灵的当了!他们不敢与刘、陆两家以及蒙古营对抗,只好迁怒于其帮凶那 就是转灯戏班子! 窦广德拉着张花彩,晃晃悠悠地从米行出来。张花彩也觉得天旋地转,这回可 真的完了,饿死的不止是转灯戏班子了,看来这扎兰人,这阜城人,都要被饿死了! 张花彩和窦广德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往回走。刘小豆子对大家学了一遍他 刚刚偷听到的米行老板对师傅说的话。大家一听,也全都傻了,个个都骂刘、陆两 家人不是东西!也埋怨自己没长眼睛分不清好人坏人! 刘小豆子一想到那天自己卖力地唱戏,就气得直扇自己的嘴巴子,让人给卖了, 还帮着人家数钱,傻×逼一个! 酒糊涂一人走在队伍的后面,他听了刘小豆子的话,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骂 自己不长眼睛。他很平静,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晚上,大家谁都吃不下饭,都坐在炕上不吱声,满屋子的愁云惨雾。 窦广德来了,他那温柔的姨奶奶也来了。 窦广德看了看大家,说出了让大家都吃惊的话。窦广德说,大家赶快收拾收拾 走吧!走得越快越远越好! 张花彩不解地看了看他。 窦广德接着说,现在的扎兰人都只对你们气愤,还没到真正地发怒的时候。你 们就是侥幸不被饿死也会被他们打死! 窦广德姨奶奶接过丈夫的话。这个大眼睛的女人,无论说什么,都把眼睛眨得 忽闪忽闪的。她说,等他们真正地饿死人了,还不把你们给活吃了? 窦广德和他姨奶奶的话立即引起一片惊慌。 张花彩流着眼泪,哑着嗓子捶着自己的头泣不成声,都是我,都是我眼光短浅, 只看到蝇头小利。我助纣为虐,把大家都给害了! 窦广德看着张花彩哭红了的眼睛,知道他也是上大火,就劝他说,哭有啥用, 赶紧带着人逃命吧!窦广德姨奶奶说,大家快都别傻愣着,这事越快越好,等到他 们发现了,你们还走得了? 大家谁都没有动弹,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张花彩。 张花彩擦擦眼泪,用手一拍桌子,说了句,走!就算我对不住扎兰人了! 大家好像就等着这句话,话音一落,人就没影了。都跑回屋里收拾行李、物件, 心里埋怨爹娘少生了两只手。 窦广德赶紧找人套上马车。姨奶奶心细,知道大家谁都没吃饭,找来布袋子装 上馒头、咸菜给他们带在路上吃。 等到大家齐刷刷地上了车,才发现酒糊涂没有跟来。窦广德赶紧跑回屋里去找, 却见酒糊涂还端端正正地坐在炕桌前。窦广德赶紧拉了他一把,他没动。窦广德看 见他这样就急眼了,他吼道,都他妈的啥时候了?你还在拧巴!走晚了也许就走不 了了! 酒糊涂看着他,一点也没有紧张,心平气和地说,你让大家赶紧走吧,我走不 了,我就是扎兰人,我这里还有个大……不还有个亲娘!我决不能丢下她不管! 张花彩他们没办法,只好走了。 窦广德骂这小子没情没义,跟了师傅这么久,也不出来送行!姨奶奶叹了口气 说,我看这孩子是重情义,他怕他出来谁都走不了! 窦广德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