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虞翠娥身穿小号狱服,端一个湖蓝色塑料脸盆到卫生间洗漱完毕,看监的老单 站在六号监室门外喊:“吴翠娥,送饭的人又来了。”喊吴翠娥的人叫单白根,是 部队的转业干部,回到地方后,看在他是握过几天半自动步枪的人,就把他安排在 准江县监狱,当上了监狱长。听到喊声,六号监室的姐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总也看不到一个姓吴的姐妹。最后还是来自吊岩沟村的少妇洪乐娇脑子反应快,她 说:“是不是叫的虞书记?”因为单白根认不得姓虞的“虞”字,而这个虞字下边 又有个“吴”字,他就把“虞”读成了“吴”。虞翠娥犹豫了几下,拖着沉重的身 子,走到门口一看,高墙中间的一扇铁门已经打开,铁门外站着一大群手提饭盒和 塑料袋的探监者,虞翠娥一眼就认出了其中几位本村的村民。这些村民看到虞书记, 心情一激动,就准备往里冲。但监狱有监狱的规定,管教迅速张开双臂,将他们拦 在门外。东西交接完后,其中有十几份饭菜和礼物都是送给虞翠娥的。“来,给你, 也给你一份,来,给你们几份,你们也拿几份。”虞翠娥像发放慰问品一样,将多 余饭菜和礼物都送给了狱友们,自己只留下一份饭莱和一包牛奶,因为她身怀有孕, 肚子里的孩子需要营养。 虞翠娥被抓进监狱后,在虞家坳村多次召开的支部大会和党员大会上,总要弄 一张没有人坐的办公桌和一把靠背椅放在会场重要部位,办公桌上放一个用旧纸壳 做成的三角形墩架,就像现在时兴的台历一样,墩架上写着“虞翠娥”三个字。他 们认为,虞书记虽然被抓起来了,她仍然是他们的好书记,一旦上面插手弄清了准 江县动迁款的问题,她一定会回来继续当他们的领路人。这种做法虽然有点悲壮, 但没有办法,这也是虞家坳村党支部和人民的一片心意。 准江县监狱坐落在离县城一公里远的南山坡上。这个监狱原来一直在靠西边的 山包下,规模不大,长年只能羁押几十号犯人。如今,又关押了一批库区群众,条 件自然更差了。 过了一段时间,虞翠娥想:我们再不能沉默了,我们要发动所有的狱友向监狱 长,向所有的管教,反映我们的遭遇,反映邬大雷、郑孝堂一伙乱用我们的动迁款, 使我们无家无业,学生马上就面临读不成书的可能。这样虽不能解决我们的根本问 题,但能解决监狱对我们的态度和待遇,求得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从此,她见到 管教就嫣然一笑,圆圆的脸蛋儿,虽然没有原来那样红润,那样有光泽,但还是有 几分动人之处。当管教的态度稍有改变后,她找准机会与单监长套近乎,单白根也 不拒绝。当单监长突然问道“你一个女人,还是个支部书记,怎么跟着人家瞎起哄, 与县里领导作对”时,虞翠娥说:“我如果不向领导上实事求是地反映情况,摊明 自己的观点,那么,我就不配当什么支部书记。”接着她还从头至尾地把库区的动 迁情况以及县动迁局、县政府少数人,置库区老百姓的死活于不顾,用动迁款去建 房买车、吃喝玩乐的情况向单监长进行了讲述,直讲得单白根瞠目结舌,连连叹息。 虞翠娥继续说:“你们监狱有监狱的制度,你们严格地管教我们,是正确的,因为 你们吃的就是这样一碗饭嘛!我们应该服从你们的管教;但是我要说的是,你们不 能把我们这些被他们抓来的库区干部群众与那些刑事犯罪、贪污盗窃、杀人放火的 人一样对待。现在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犯人,还很难说清楚。”大老粗有大老粗的朴 实感情。自从虞翠娥与单白根进行了这样一次谈话后,监狱的情况就发生了根本的 变化。在监狱长的多方奔走和努力下,将一批刑事犯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库区的人们总结了这次失败的教训,他们认为村民们爱冲动,法治观念不强, 本来是一件很有理的事情,这样一闹,却闹出了大问题,不但抓了我们的人,动迁 费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于是每个村都弄了几个“笔杆子”,收集邬大雷等一伙的 材料,给市纪委寄发。时间又过去了几个月,他们寄出的检举信如石沉大海,杳无 音讯。正好库区有个人在县邮电局上班,听这个人秘秘透露:县政府每天都要派人 到邮电局帮助工作,名为派来的工作组,实际上是要把他们认为有问题的信件卡住。 几个月时间,被县里卡住的检举信就有几大口袋。库区的人又总结了在寄发检举信 的环节上出现的问题,自发凑钱,派专人把信送到江峡市,送到武汉,他们认为这 样就可以万无一失。谁知,县里又组织了公安民警、部分机关干部和社会上的混混 儿,分十几个组,在出县的交通要道围追堵截。凡出县的旅客都要出示身份证,凡 出示的身份证是他们掌握的地方的人,都要拽下车,进行彻底搜身搜包,如果查到 了检举信,就给他戴上手铐,推上警车,以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的罪名送进监 狱。有人向单监长反映,说像虞翠娥这样的孕妇是不能坐牢的,我国的法律有这方 面的规定。单监长说:“我向上面请示去。”结果请示了几个月还是没有音讯。 “哇……哇……”一阵婴儿的啼哭,打破了监狱深夜的寂静。六号女监室充满 了繁忙、紧张而又兴奋的气氛。雷来香老大妈是个有经验的土接生婆儿,经她接生 的孩子已有一个加强排了。她站在虞翠娥的床前,紧张而又麻利地给产妇擦洗身上 的血水和羊水。眼看虞翠娥脸上的汗水在慢慢减少,脸上的颜色也由刚才像一张白 纸一样慢慢变得有了点儿红晕,另一个年轻的狱友抱着已经包裹好的婴儿,站在床 前说:“虞大姐恭喜你,是一个姑娘。”虞翠娥慢慢地抬了一下眼皮,额头上出现 了两道浅浅的皱纹,嘴角向后轻轻一拉,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但这一点 微笑马上又敛住了,脸上又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奇怪,怎么孩子已见面一个时辰 了,胎盘还不见面呢?”雷大妈对着大家,也是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又过了一个时 辰,胎盘还是不见出来,眼看产妇已经没有了一点力气,马上就有昏迷的危险。突 然,一股股鲜血从产妇裆里往外淌,巳经擦洗干净的大腿和臀部都是血水。这时雷 大妈已经无能为力了,她站在六号监室门口,对着监狱办公室和管教住的方向大声 喊道:“管教,管教,不好了,虞书记生孩子了,马上就有生命危险——”她一连 喊了好几遍,监狱的管教才叫来一辆警车,将已经休克的产妇拉到妇产医院。妇产 医院一位中年医生气愤地说道:“你们是怎搞的?好大的胆子!怎么现在才送来? 如果再晚一步,就有生命的危险。”一同来到医院的管教只好缄口不语,听任医生 发落。 虞翠娥的丈夫闻讯后赶来了,她的家人来了,虞家坳村的村民们也都来了,妇 产医院这间不大的病房里挤满了来看望她们母女俩的乡亲。一位大姑娘抱着婴儿, 面向病床上的虞翠娥问道:“孩子叫什么名字?”虞翠娥看了一眼高高瘦瘦而又十 分腼腆的丈夫,丈夫也看了她一眼,双方都没吱声。其实,在怀孕期间他们就商量 好了:如果生儿子,就跟爸爸姓华,叫华伟;如果是姑娘,就跟妈妈姓虞,叫虞花。 库区联名上访的行动,虽然被县里成立的纠查队查得水泄不通,但有的人还是 将检举信秘密带到外地寄发出去了。准江县又加大了纠查队的力量,在出县的公路 和人行道都部署了大批的人力,进行严格搜查,有时连女人出县走亲访友携带的卫 生巾都要仔细检查,就像搜查逃犯,也像云南边界上搜查毒枭、马仔一般。一次, 在一个妇女身上还真的查出了一封检举信。这种白色恐怖般的行动虽然取得了一定 的效果,但也进一步激怒了群众,吸引了一批长“反骨”的机关干部、知识分子和 企业职工也加入到了检举的行列。 李良成大学毕业后,放弃了深圳一家外资企业的高薪聘请,回到了家乡。李良 成的性格就和他的长相一样,是一个不按常规走路的人。他矮矮墩墩,长满青春痘 的脸上总是挂着憨憨的微笑,就像一个朴实的农民一样。这次库区的人进县城,他 是坚决反对的。事情发展到了如今这步田地,他又认为要向上反映准江县的情况, 于是他就草拟了一封检举信,拿去和他的好友鸭柘坪乡党委副书记夏哲和商量。夏 哲和也是一个爽快的汉子,也是大学毕业生,开发准江之前,组织部门把他提拔为 乡党委副书记,开发准江后,他又成了鸭柘坪乡管动迁工作的负责人,对于准江县 动迁工作上的问题,他比别人了解得要深要细。今天李良成带着写好的检举信和他 商量,征求他的意见。他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自己是个领导干部,这样做恐 怕有些不妥,弄不好会闹得身败名裂;如果不这样做,又对不起父老乡亲。最终他 选择了与李良成合作的态度。李良成拿出草拟好的检举信,他看了一遍,又在上面 勾勾划划、增增减减地进行了修改后说:“我的小姨妹就在镇上开打印店,你拿去 叫她帮忙打一下。材料弄好后,明天我们俩一同到县纪委去找谭天书记。我们去了 以后,先试探性地和他谈谈,如果看法一致,我们就深谈,再把材料拿出来,如果 意见相左,我们俩就破釜沉舟。”其实,谭天书记与夏哲和是老同学。 来到准江县纪委,不巧,谭天书记正在开会,通过电话预约,决定第二天上午 八时见面。 第二天,夏哲和与李良成如约来到谭天书记办公室。经过简单试探性交谈,双 方意见完全一致。而且谭天书记早就想向中纪委反映这里的情况了,只因势单力薄, 才迟迟没有行动。今天终于遇见了夏哲和与李良成这样的知音。最后,谭天书记说, 中纪委我也有熟人,今天晚上我来写一封亲笔信,再在信上和你们的材料上盖上我 们准江县纪委的公章,择时行动。“ 事情商量妥当后,夏哲和与李良成又乘面的返回到了库区。他们准备好干粮和 饮用水,半尺长的纸壳上写着“收购麝香”几个字挂在旅行包上,翌日从库区南岸 出发,爬上了海拔一千八百米的蜂小垭,又下到乱石嶙峋的干沟河,在干沟河吃了 点干粮后,继续向西南方向前行,当晚九点钟,才在十里长冲找到一家农户住下来。 他们脱掉鞋袜,发现脚上都走出了花生米大的血泡。老板找来一根马尾毛,刺穿了 血泡,血水直往外淌。他们忍着疼痛,和老板攀谈起来:老板问:“你们是做什么 的?”夏哲和答:“我们是收购麝香的商贩,你们这里有没有麝香出售?”老板说 :“现在要保护野生动物,不能随便猎杀香獐。”李良成接着问:“你们这里属哪 个县管?”老板答:“准江县。”李良成又问:“这里离峰火县还有多远?”老板 说:“到峰火县的边界,只有二三十里路,到峰火县城还有百八十里。”夏哲和接 下话茬问:“到达峰火县的边界后,那边有没有公路?”老板摇了摇头说:“到有 公路的地方,还有四五十里,明天你们如果走得快,可以赶到有公路的地方。”夏 哲和与李良成相互对视了一眼,没有再与老板多说什么。 第二天,他们拄着木棍,一走一跛地穿过了野猪槽,闯过了麂子岩,又下到穿 江河,准备往白云寨进发。就在爬上白云寨的半山腰时,天又完全黑下来了,他们 在离路边不远的地方找到一个山洞,拾来一些枯树枝,就着噼啪燃烧的篝火,在这 个山洞里一直坐到东方露出熹微的亮色才又拄着木棍上路了。这天他们搭乘拖拉机, 换乘公交车,下午就到达了峰火县城。 在中纪委信访局,夏哲和与李良成找到了谭天书记的那位熟人。其实在他们走 后,谭书记就与那位熟人通了电话,介绍了简单的情况。在那位熟人的陪同下,他 们找到了中纪委一位副书记。从此,准江县动迁移民款的问题才算真正找到了青天 大老爷。 准江县监狱关押的库区农民仍没有出狱的迹象,管教人员看清了这些人被长期 关押的真相后,也完全放松了对他们的管理。一天,梅抗大爹突然呼吸急促,脸上 的汗珠像黄豆粒一样往下淌,胸部急剧起伏,只过半个时辰,这位曾参加过抗美援 朝战争的志愿军老战士,在监狱里含恨离开了人世。梅抗大爹逝世后,当狱友们把 他的遗体从监室里抬出来,放在放风的院坝里,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的时候,听不到 低缓的哀乐和送别的鞭炮声,只有一张张双泪长流的面庞和吟吟的哭泣在为这位坚 强的老人送行。虞翠娥抱着小虞花,站在梅抗大爹遗体前,久久地伫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