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几几灵, 跑马城。 马城开, 打发个小姐送进来。 要哪个? 要东头小矮个儿。 ——故乡童谣 老家山前有座庙,极小,且破,属仨砖俩瓦草草搭建的那种简陋型。村人有说 山神庙,有说土地庙,还有说是药王庙娘娘庙的。总之,因年代久远无从详考,迄 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庙小,神通却大,大得远近周遭的善男信女,熙熙攘攘纷至 沓来,烧香许愿祛病求子……一时倒比城里的有些店铺还要红火热闹。前几年,县 里大搞爱国主义教育,不知哪位要员从县志上翻到此地,一番鼓噪张扬过后,村人 们恍然想起:原来这条毫不起眼的黄旗沟,竟是一位义勇军首领的旧居故园!乡镇 一干人,有如撒尿泚出了狗头金,欢呼雀跃,惊喜有加。有说建一处爱国主义教育 基地借以光照世人彪炳千秋的,有说筑巢引凤招商引资可以盘活本县旅游业的…… 唇枪舌剑各不相让,讨论争辩经久不休。后经县乡两级领导勘察考证,商磋研讨, 最后拍定:在小庙现址上,立一座烈士仿真铜像。铸像费用县上出资,底座的开销 乡里筹措。决议一经形成,平日拖拖拉拉的村镇干部,霎时唬起牛眼,撸胳膊、挽 袖子,一番乌烟瘴气的拆除和挨门逐户的收讨后,几天工夫,就在山前耸起一处一 人高的汉白玉基座。抬眼望去,搭了戏台子一般:壮观、气派! 底座落成后,村人们踮脚、罩眼,翘望那个一别几十年的烈士,能以青铜之躯 回归故里,演绎几场惠施四方、庇佑乡邻的连台好戏!然而,眼睛望穿了,脖子抻 细了,那条通往山外的路口呢,依然风息浪止、杳无音讯。直到新起的基座几经风 雨剥蚀显出颓败荒废,直到平整的座前成了孩子过家家跑马城的游乐场……人们才 听说,县里因财政吃紧,无力支付铸像费用。所以,此事只能告一段落,至此搁浅。 消息传开的早晨,冷寂多日的山前,一家伙热闹起来了。不知谁人多事,把一 尊铜像立到了基座上。 村人揉着睡眼,跑到座前。一看,天哪,座上竟立了个女人!女人的发丝写意 着飞扬的弧度,女人的胸乳抽象着丰硕的饱满,倒是那几双靰鞡,浇铸得工笔而写 实,伏在女像背上,静静地,收拢着脆薄的天光。人们屏声、敛气、迷惑、发呆。 呆了半晌,回过神,试探着从铜像的面庞身段上,访查女人的身世和归属。访了半 天,失望了,而且这失望,一直持续到老村长的到来。老村长乍到像前的时候,也 迷惑,也发呆。呆着呆着,就看到那些靰鞡了。老村长看到靰鞡,就看到答案和谜 底了。他抢上去,失声叫道,二姑啊,你可回来了!人们一惊之下,明白了老村长 喊的二姑,竟是眼前的铜像。他对着铜像,倾诉得情真意切锥心泣血。二姑夫在世 的时候,南征北战东奔西走。只有你,一步不离地恋着这个家,守着这个窝儿呀。 眼下,你还是撇不下,到底先二姑夫一步,回家来了! 听到这里,人们恍然记起,老村长的祖上,确有一个姑姑嫁给了义勇军首领的 家史。 讲家史的时候,老村长还年轻。年轻的脚步往返在公社的沟沟岔岔间,频繁, 匆忙。忙着巡回宣讲抗日救国的故事,讲日本人烧房子灌辣椒水的报复行径,讲二 姑夫转战南北的靰鞡出自二姑的亲手缝制,讲二姑义无反顾地陪着丈夫共赴国难英 勇就义……讲到高潮处,总会戛然而止,把一段平复缓冲的间歇,既献给听众也留 给自己。只是这些年,人们响应上级号召,发家致富奔小康。而且一奔,就奔得星 夜兼程风雨无阻,刀山敢上火海敢闯。狗撵兔子般的疾遽中,再慷慨激昂的演说, 再回肠荡气的故事,也成了不当钱花不顶衣穿的沿途风景。转瞬间,就被人们抛到 脑勺后面去了。 老村长的到来,唤醒了人们沉睡的记忆。铜像的身世和归属,得到破译和指认。 谁还记得七十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呢? 记得那夜的山高林密,月黑雪疾?记得冷风削着积雪,刨花一样抛上半空?半 空呢,有树。树的枝丫断折了,也抛。抛上半空,和风和雪、和枝和叶,搅在一起, 旋、转,旋转成飞沙走石的迷乱。迷天、迷地,也迷人眼,迷出民国二十四年长白 山深处苍茫如烟、杳无人迹的搭配和组合。 二姑夫那时还不是烈士,是活生生的人。他的名字,让南满一带的日本人听来, 要比眼下的天气更冷。真的,能冷裂腮帮子,冷掉牙床子,冷入心底,冷透骨髓! 可是,如果你凑上去,近距离地瞅、看,你就知道了,那威慑敌胆的,只是他 的名号而已,并不是眼前的二姑夫本人。 眼前的二姑夫,头重、眼花、脚轻、腿软,摇摇晃晃,虚弱无比。 他从风雪中走来的时候,谁看,都像一头病入膏肓的动物。为啥?因为二姑夫 身上,反裹着一张羊皮。正是这张羊皮,保暖护身,掩饰遮蔽,使他一次次逃脱了 自然与人为的双重劫杀。二姑夫走动时,低头、哈腰,羊皮就把他变作四肢着地的 走兽;二姑夫停下时,屈腿、下蹲,羊皮立时抹杀了所有的鲜活和动感,把他归并 成停顿静止的物质状态,比如雪堆,比如山石。二姑夫这时候,就是为一块积雪从 崖壁上分离出来的。分出来,停顿一下,然后开始走动了。 二姑夫走,风也走。风走,雪也走。接着树摇,接着林啸,再接着,天地劈里 啪啦舞动起来了。天地舞动起来了,二姑夫却停住了。二姑夫把头缩进羊皮了,二 姑夫把手插进袖筒了,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等。等到风势更大了、更猛了,二姑 夫不等了,二姑夫开始移动了。移动呢,是横着风向的,是倒退的。这样移动的好 处,能使地上的脚印很快让雪漂满、抚平。即使没漂满,没抚平,即使稍有蛛丝马 迹,也是阴差阳错,南辕北辙的。二姑父移出很远了,移到一棵树下了,停下来, 倚着树干,大口大口地喘。喘几口,二姑夫仰起脸,直愣愣地往树上看。树呢,是 大树,也高,也粗。二姑夫看一会儿,抽出手,开始爬树了。二姑夫爬树的动作, 笨拙僵硬。二姑夫爬了半天,爬到树腰的洞口了。他蜷起腿,回过头,左右看看, 然后钻进树洞了。 钻进树洞的二姑夫,摆脱了关东军七天七夜的追杀,找到一处相对安定的栖身 之所了。 倒下身去的时候,二姑夫的眼前,迸起水晶般的射线。白,还亮,亮得脑仁子 里一片更白。白过了,就黑,一点一点地,有增无减地,黑着。二姑夫知道,自己 就要睡下了。他蜷蜷腿,抱起胳膊,闭上眼睛了。眼睛刚刚闭上,脑后有个声音喊 起来了。老白,老白……二姑夫睁开眼,坐起身,扭着脖子,呆呆地想。想一会儿, 抓起雪,一下一下地,往脸上搓起来了。搓了,眼前的雾翳就散了,脑子也清醒了。 二姑夫想这队伍散花了,南满就呆不住了,自己今后,何处立身呢?去北满找杨靖 宇赵尚志,去北平找宋黎王卓然……再想,北满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知道只 能去北平了。去北平找抗日救国会,暂时落脚,另做他图。思路理清了,困乏就回 来了。二姑夫倚着树壁,闭上眼睛了。 眼皮一阖,猛然又睁开了。二姑夫的脑后,再次叫喊起来了。你要是这么睡下 了,你就冻死了。二姑夫咂咂嘴,甩着头,嘟嘟囔囔地反驳道。我要是不睡下,我 就困死了。二姑夫嘴上抵触着、驳斥着,行动却是听取的、采纳的。他欠起身,摸 摸索索地翻掏衣袋了。掏一阵,掏出一根小棍。二姑夫知道,那是香。把香擎在手 上,看。眼前漆黑,啥也看不见。二姑夫放下香,再掏。这次掏出的,是一盒洋火 (火柴)。划着洋火,点那香,香就燃了。二姑夫把香送到嘴边,吹出一点黄亮的 红,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香夹进指缝了。二姑夫吁口气,把羊皮在身上裹紧,心里 想,这回可以睡个囫囵觉了。二姑夫闭上眼,觉得脑子乱糟糟的,像麻。慢慢地, “麻”被睡意染成了无边无际的黑,黑得单调,黑得沉实,只剩下那点香火浮在上 面,一闪一闪地飘。二姑夫抱起胳膊,感觉意念附在香火上,一抖一抖地,遁向黑 暗深处了。洞外,风雪暴卷,呜呜作响。老树在风中摇撼、震颤,发出粗长的低吟。 二姑夫偎在树壁上,好像偎着漂泊的舢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