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要走了。我该回趟黄旗沟,看她一眼了。 胶轮大车行进在民国十八年那个祥和宁静的傍晚。 贴着山根,走了半天,马车开始爬坡。爬上一道土岗,视界开阔起来了。黄昏 的景致,被马蹄声敲击得忽薄忽厚,有短有长。山黑、河黄、天红、地紫,田畴地 亩拥裹着稀疏村落,在晚炊的氤氲中,发散着历久弥新的闲适和生生不息的忙乱。 赶车人呢,袖手,夹鞭,拘谨在车辕上,假睡。一睡,脸就掩在草帽下了,鞭梢就 垂在马臀上了。倒是斜刺里探出的一双膝盖,尖长而挺翘。在阵阵颠簸中,颤抖、 跳动,试图摇醒身后昏睡恹恹的男女乘客。乘客是三个青年人,这时,分坐在马车 两侧的厢板上。独坐的小伙子,刀条脸,头发中分,光可鉴人。白色西装下的身体, 细瘦且单薄。对面的男青年,着长衫,留平头,身材敦实,脸庞方正,肩上偎着一 个短发齐耳的姑娘。姑娘呢,蓝衣,黑裙,鬓绾乌云,眉弯新月,脸上泛着细瓷一 样的光泽。四个人慵懒乏味地浅睡在车上,摇着,晃着,一任棕红的乡道,牵扯熟 车熟路的老马,亦步亦趋地,消融在古旧晦暗的村庄尽头。 马车停在耕读堂门前的时候,管家鹄立在石阶上,运颈,罩眼,然后转身跑回 去了。门洞里,折出一串连贯碎杂的脚步声,叭叭叭,失真且惶急。直把檐下的家 雀,惊得扑棱着翅膀,惶措盲目地,有东有西地,四下散去。 老东家,少爷他们回来啦。 少爷呢,姓白。这时候,还不是二姑夫,只是老东家的独子。白少爷下车后, 提着长衫,吩咐着下人们,往院里搬放行李。少爷身旁的瘦子,是城里绸缎庄大掌 柜的公子,赵德贵。那个蓝衣黑裙的姑娘,则是县工商联主席的千金宗馨慰。三人 同在省城机械学堂就读,平日就投缘要好,尤其白少爷与宗小姐,同窗数载,早已 两情相悦。所以,假期一到,宗小姐就缠着老爷太太,非要去乡下游玩小住,换换 心情。赵公子是个机巧人,一旁见了,连说乡下山好水好,并主动请缨地掺和进来, 把一对鸳鸯的缱绻缠绵,改扮成有模有样的同学聚会、郊游采风了。 白少爷呢,是让一封家书催回来的。所以,下车后,草草拾掇一下,就急三火 四地奔老爷子的上房来了。乍进门,眼前漆黑,只见得一轮月亮影影绰绰地晃。晃 着晃着,“月亮”变椭圆了。再晃,就变成爹那枯瘦青黄的脸了。爹这时倚在炕柜 上,口中呜呜着,发出含混间隔的音节。看到爹的样子,白少爷对信中说的中风偏 瘫立时就有深切直观的认识了。他扑上去,抱住爹,泪水无声涌出。赵公子和宗小 姐哪见过这番场景,立在地上,一时手足无措。管家见了,忙把他们让到椅子上, 坐下。然后喊声二丫,吩咐给客人倒茶。管家吩咐完,跑过去,靠靠东家身后的垫 子,拽拽东家身旁的被角,然后,再用胳膊托住东家的后颈。东家呢,歪着嘴角, 涎水拖在胸前,蛛丝一般地亮。管家见东家抽动胳膊,就帮他从被子里往外拽。拽 出来,再看东家眼神,然后顺着眼神,把手放在少爷脸上了。少爷身子一凛,觉得 放在脸上的是一只枯瘦的鸡爪。“鸡爪”凉哇哇地停留片刻后,滑动起来了。说来 呢,也怪。一股暖流就从少爷的心底蹿上来了。蹿得鼻子眼睛禁不住一阵酸辣。泪 眼婆娑中,爹的手掌移动着,爹的嘴角翕合着。少爷看得懵懂,就把目光转向管家。 管家的眼里也是泪。管家的声调有点颤。管家擤把鼻子,抽噎着,开始翻译东家的 呓语了。儿呀,你回来了。管家说完,再看东家;看一眼,回头翻译一句。爹盼你, 眼睛都快盼瞎了。接下来,管家是撇开东家,独自对少爷说的。管家说,我们见老 东家病成这样,害怕了,也慌神了,就想捎信,催少爷回来。可老东家……他怕耽 搁少爷的学业,硬是撑着、横着,直到你放假了,才让我们寄信的。少爷听了,鼻 子又一酸,不觉扎进爹的怀里,哽咽起来了。爹,我对不住您啊。少爷的头,埋在 爹的怀里,埋得既深,且沉。管家的复述,嘤嘤嗡嗡的,听起来蚊子一样,也轻、 也柔。儿啊,你回来就好了。趁爹还有这口气儿,爹把你的终身大事给办喽。少爷 听了,猛地抬起头,目光惑惑地望爹,也望宗小姐。望一会儿,少爷的眼睛瞪大了, 少爷的耳朵竖直了。竖直了,一字不漏地听;瞪大了,一眨不眨地看。人儿,我替 你,已经踅摸好了。后天,就把喜事办了吧。听到人已替他踅摸好了,听到后天还 要把喜事办了,少爷的心里,掠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看爹,再看宗小姐,生怕爹 办出什么错事来。爹对儿子的提示,显然看明白了。但是置若罔闻,不为所动。爹 翕动着嘴巴,呜呜几声。听得少爷懵懵懂懂的,满头雾水。于是,少爷就把目光投 向管家了。管家的眼神呢,有点散。扑朔迷离的,飘忽,又躲闪。少爷扳过管家, 摇着肩头,问他新娘是谁?管家看东家,再看少爷,面呈难色地,嗫嚅说,老东家, 他……看好俺家二丫了。少爷一怔,满脸疑惑地,回头看爹。看见爹面沉似水,神 色庄重地点头。少爷就放开管家,神色恍惚地,呆怔许久。许久过后,少爷拽住头 发,摇晃着,撕扯着,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不——!少爷的叫声,在屋子里回荡, 瓮声瓮气的,响雷一样。老东家立时被震倒了,倒在管家怀里,上气不接下气了。 管家慌了,抱住东家,失声差气地,叫起来了。一边叫,一边伸出手,去掐东家的 人中。少爷呢,这时回过神,也慌了,摇着爹的胳膊,连声叫喊。爹,你醒醒,醒 醒呀。尽管他们一个掐、一个摇,尽管屋子里的人,手忙脚乱的,慌作一团。老东 家还是闭着眼,口吐白沫,气若游丝了。管家掐了半天,回过头,冲着少爷说,少 爷,你好歹应承下来吧。你不应,老东家……怕是回不过这口气了。少爷听了,看 看管家,又看看众人,良久,才把目光从宗小姐那里抽拔回来。说爹,你快醒吧。 你醒了,我都答应你。爹听了,慢慢地就醒了。爹的眼睛,开启了一条细缝。爹的 目光,锁定在少爷脸上了。少爷被目光催逼得眼神躲闪着,躲到那盏煤油灯上了。 少爷的手,死死攥住了灯罩。少爷是对着那盏灯罩,沉缓深长地吁出那口粗气的。 灯罩是铁制的。少爷的手上,满是鲜血。 雨雪夜晚行路,走黑不走白。 夜半时分,老白的手被什么啄了一下。撕筋裂肉的,劲道足得像鹰。他身子一 抖,抖落的,是指间的香火。揉揉手,爬出树洞,再抖。这次抖落的,是身上的尘 土。抖完了,开始走,磕磕绊绊地,走进夜的纵深了。走啊走,不知走了多久,也 不知走了多远,林木慢慢稀疏,脚下渐渐平坦,平坦成一道土岗,平坦成一抹村落 了。看到夜色浸染中的小庙,老白知道,自己已经来到黄旗沟口了。 用不着进村,祖上的四合院早被日本人烧掉了;看不到家人,父亲已长眠在不 远的山脚下了(伴陪他的,除早逝的母亲,还有勤谨忠厚的管家)。能看到的,只 有二丫。二丫从耕读堂的废墟中走出来,埋葬了公爹和父亲,就在墓旁搭了架窝棚, 守护着先辈的遗骸,也守望着丈夫的归来,都几年了。 丈夫呢,到底回来了。这时,就立在窝棚前,就站在窗檐下,一声不响地,含 着手指哩。含一会儿,把手放在窗上。放一会儿,窗纸就润开一个小小的洞了。小 小的洞,泻一孔微弱的黄。老白就是靠在那点“黄”上,闭一只眼睛,木匠吊线一 样,往里看的。于是,就看到二丫靠在木桌前了,就看到二丫坐在松明下了。二丫 一手提着麻绳,提得高高的。麻绳呢,很细,蘸着光,如一根金线。金线的下端, 缀一柄木锤,傻大黑粗的,两头大中间小的那种钝顿。二丫的另只手,去拨木锤, 一拨,锤就转了。锤转了,松散毛糙的麻秧儿,就快速拧结成绵密、瓷实的麻线了。 老白心头一悸,禁不住朝前凑凑,再看。再看,就看到二丫的侧影了。二丫的脸腮 隐在暗处,二丫的额头迎着灯火,迎出一条失真的曲线。老白回过身,不敢看了。 看了,他更感到内疚,更觉得愧对她了。 转过身,掏出一沓钱,老白默默地,塞在窗下了。掏钱的时候,碰到腰里的枪。 老白把枪掏出来,擎到眼前,去看。枪是他的心,他的神啊。枪给他提过多少气, 壮过多少胆啊。眼下,他要把它收起来,藏起来了。他把它藏在哪里,都会觉得失 落的、不安的。只有藏在这里,藏在最亲近的人身边,他才能放得下,走得开呀! 哪怕是走到天边,走到海角。老白这时候,已经走出大门了。门前呢,有堆柴垛, 柴垛立在夜下,黑黢黢的。老白想想,走上前去,用羊皮把枪包好,然后,塞到柴 垛底下去了。 塞好枪,老白站起身,回过头,望眼那扇小窗。窗上的光晕,黄黄的。黄黄的 光晕送着他,往山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