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卡车驶上大街了,太阳就高起来了。东街的店铺下,沉淀着蓝幽幽的暗,蓝幽 幽的暗呼应着对面,西街就回荡起火燎燎的红。红得呢,也酣畅、也恣肆,红透了 半个街面。街道上,铺陈着明艳艳的黄,窄溜溜的,既细且瘦。细得淡定,瘦得冷 毅,挽结着隔街相望的张扬与沉抑。路沿上,踊荡着、攒动着送别的人群。人群一 边是红,一边是蓝,红蓝对峙着,跟随,陪伴。无意中,却把生命与物质的动静反 差,彰显得分明又了然。 卡车转过街角,慢慢地,往东拐了。拐了,眼前就爆起一片红。路红、街红, 连两侧的人流,也跑失了红蓝相峙的原色,蘸了染缸一般,全红了。沿着街道,往 前看,由于空荡开放,由于无遮无拦,更红了。其实呢,也不全红。细看,也有杂 色。杂色是少许的,有白,有绿,有褐,有紫,掺杂在红晕里,闪烁,变幻,尽显 着纷繁的单一。再看,纷繁中还有黑。黑呢,虽然只那么一点儿,却慢慢地高,慢 慢地大,慢慢腾腾地、高高大大地,戳在路中心了,木桩一样。路中心有“桩”了, 车队就停了。先停的,是摩托车;后停的,才是卡车。小野从第三辆卡车上跳下来, 问了句,然后急匆匆地往前面走。小野在前面走,赵翻译在后面跑,一颠一颠地, 跑出一溜烟的惶急和忙乱。跑到摩托车前面,小野停下了。小野停下了,赵翻译也 停下了。停下猫着腰,从小野的腋窝下往前看。于是,就看见戳在路中心的,哪里 是什么木桩呀,分明是个人哩!人呢,起初是坐在路中心的,坐到车来了,车停了, 才站起来。小野揉揉眼睛,看到一片猩红中,人就衬得黑。黑得凝定,黑得高大, 黑黑大大地,稳如山岳。小野看一会儿,压抑了,绕着黑影,转起来了。转了,角 度就变了。黑影不再平面了,也不再单薄了。黑影变丰厚了,变立体了,呈现弧度 了,展露曲线了。小野看到的,是一个半红半黑、奇妙组合的女人形体。小野从女 人身上,看到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勾起一种打过交道的回想。小野看到黄旗沟起 枪的场景了,小野想起看守放走女人的建议了。想起看守列举的理由,小野茅塞顿 开了,恍然大悟了。他明白心血为什么付诸东流了,他找到前功尽弃的根源了。 小野压下火气,笑眯眯的,温和又儒雅。 二丫,老相识的。我们,又见面了。 二丫这时候,闭着嘴巴,闭得小野好一阵尴尬。赵翻译一旁见了,走上去。说 二丫,太君是重情谊的,是吧。太君没怪你,还不谢谢太君?谢完了,快走吧。 赵德贵让二丫走,小野不干了。小野抬起胳膊,说不忙的,要叙叙旧的,要谢 谢她的。 小野的笑,让赵翻译心冷。赵翻译向二丫摆摆手,说你傻,真不冤枉。你让太 君谢什么呢,还不快走! 小野见赵翻译在搅局,火了。她的,不走的! 小野叱完,转向二丫,笑出一脸亲善。你的,要送人的,对吗? 见二丫点头了,赵德贵急得直跺脚。送什么人呀,分明是在添乱。快走。 赵翻译一搅和,小野更火了。小野掐住赵德贵的屁股,笑呵呵地拧。赵的,既 然你让她走,就把她请上汽车吧。 实际上,二丫是没用赵翻译请的,二丫是自己上卡车的。二丫本来想上的,是 第二辆卡车,因为第二辆车上有老白。但是赵翻译没让,赵翻译让她上的,是第一 辆卡车。二丫上了车,车队就行驶起来了,行驶在酡红中,行驶在老街上。押车的 日本人,起初是脸朝外、背对背地站在厢板两侧的。二丫上车了,就有两个日本兵 走过来了。走过来,站在身后,把二丫挤在驾驶室后面的挡板上了。二丫扭了几下 身子,没扭动,二丫就扭过脖子,往后车上看了。日本人扳了几次她的脖子,也没 扳动。二丫倔强地,一次次把脖子又扭回去了,继续往后车上望。日本人见了,很 生气,但在大庭广众面前,又不好对一个女人动粗撒野。于是,日本人想主意了, 把两旁的士兵调过来,一窝蜂地,挡在了二丫身后,挡得密匝匝严实实的。这一招, 果然奏效。二丫的视线,立时被阻断了,隔绝了。再看,只看到一张张绷紧的脸了, 只看到一堵厚厚的人墙了。二丫呢,只得回过头,面朝前方,生闷气了。二丫被制 服了,日本人就开心了。开心地站在身后,哼小调了。小调是轻声的,在耳边嘤嘤 嗡嗡着,蚊子一样。二丫却越听越烦,越听越闷。越烦越闷中,二丫的脑子里,开 始想主意了。想一会儿,想出来了。二丫咽口唾液,把嗓子润好了。二丫吸口长气, 把心肺舒张了。这时候,太阳正悬在东山上面,山脊上,流泻着血一般的红。二丫 张开嘴,对着那片红,猝不及防地,把闷在胸底的气流,尽情、任性地释放出去了。 四下里,一时很静。二丫的声音播撒出去,颤颤地,跳荡在无边的阒寂里。声音撞 到两旁的铺面上,又重重地折回来了,汇合着,收拢着,聚向街心了。然后,水一 样朝前漫去。前面呢,是山。山体把声音反弹回来,复制着,挥发着,在镇子上空 腾起一阵轰然的回响。几几灵,跑马城。马城开,打发个小姐送进来…… 二丫的声音蘸着霞光,网一般撒下来,飘飘洒洒的,笼天罩地。 罩到后车了,老白就支楞起耳朵,凝神去听。老白听到的声音,是经过山体反 弹的。所以,瓮声瓮气的,虚幻且失真。声音回荡许久,慢慢地,在镇子上空淡弱, 消散,歇止。二丫在亢奋和陶醉中,察觉了,感知了。二丫就憋足劲,再次叫唱起 来了。二丫在前车上唱,老白在后车上听。听着听着,老白也察觉了。察觉二丫唱 的,跟过去在狱中唱的,竟是一模一样的。依然从“几几灵”始,依然至“打发个 小姐送进来”止,依然把童谣的后两句,给忘掉了。二丫记忆里的童谣,是不完整 的,是残缺的。于是,老白也吸口气,深深地,蓄在腹腔了。蓄好了,在那里等。 等到二丫再次唱到“打发个小姐送进来”了,等到“来”字的尾音将落未落了,老 白就张开嘴,好像模仿二丫似的,把蓄积胸口的一腔热流,不失时机地,播上了澄 明的虚空。“要哪个?要东头小矮个儿。” 老白的喊声在一片空明中,打着旋,拧着弯,儿马一样,向前车追去。前车呢, 立时就听到了,也听清了,拢住缰绳,陷入一阵无声无息的静。静得空洞,静得间 隔,老牛嚼草一样,回味着,反刍着。静一会儿,不静了。二丫在前车上,以亢拔 的声调,突然唱出了一句“几几灵”。老白听到二丫唱起来了,以为这一次,二丫 要把一首完整的童谣,回馈给他了。老白就闭上眼睛,屏声静气地,想听下文了。 听一会儿,却没有下文了。只一句有头无尾的开端唱过,就停住了。老白睁开眼睛, 疑惑地,困顿地,在后车上等。等了半天,还是没有下文。老白就明白了,二丫是 把下面的唱词,一时给忘了。于是,老白迟疑着,试探着,把下句的“跑马城”喊 出来了,喊出一种催促、提示的意味。老白的声音刚落,二丫却在前车上,把下句 的“马城开”,立时续上来了。二丫这么一续,老白更明白了。二丫刚才是在等他 哩,等他跟自己一人一句、一唱一和哩。老白清楚,这次该他了,该他把“打发个 小姐送进来”,回复过去了。于是,老白就回复了。老白回复了,二丫却不应了。 二丫不应,老白就疑惑了。二丫在坏秩序哩,二丫在乱章法哩。二丫该续的,是 “要哪个”了。二丫咋停了呢,咋不续了呢?是不是没记住,是不是又忘了?老白 想着,就把二丫该唱的“要哪个”,替二丫唱了。老白一唱,二丫在前面立时想起 来了。二丫有些慌乱地,有些匆忙地,把这句“要哪个”,毫无章法地,毫不停歇 地,又唱了一遍。二丫重唱了,又该老白了。老白呢,却不唱了,老白在等二丫。 二丫呢,也不唱,二丫在等老白。虽然该二丫唱的让老白给唱了,那就按现在的顺 序唱吧。于是,这中间,就出现间隔了,停顿了。就显得脱节了,不连贯了。老白 和二丫同时察觉了,又同时补救了。一补,竟意外地,唱出了“要东头小矮个儿” 这一句的重叠、汇拢。汇拢得就像男女声二重唱,唱得高度的协调,少有的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