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张老爹张正武祖籍是山东人。民国初年他和人闯关东来到小兴安岭落脚的。张 正武本不是个穷人,在山东张家曾有几十垧的田地,家里还雇了长工。可是到了他 父亲这一辈,家里的田产就一点一点被染上大烟瘾的父亲抽光了。父亲自己也抽成 了一副骨头架子,临咽气时,把两房老婆和孩子叫到跟前,叫两个女人领着孩子投 靠亲戚去。这大烟鬼精血不旺,只留下了两个孩子。大烟鬼一咽气,两个老婆各自 揣着自己攒下的私房钱,蹬腿改嫁了。张正武为二老婆所生,生性孤僻,不愿寄人 篱下讨生活。再加上他从小跟村子里一个师傅学武,好舞棒弄棍的,练得了一身力 气。刚好十八岁那年村子里有人结伴闯关东,他招呼也没跟改嫁的娘和后爹打一个, 就跟人从龙口坐上船走了。 他们这伙人一直往北走,过了哈尔滨还穿山越岭直往北奔就来到了小兴安岭北 边的乌拉嘎了,这里紧靠黑龙江边上,过了江就是异国他乡,他们不能再走过去了。 张老爹之所以和人跑到这么远的边寒地界来,是因为在哈尔滨就听人说,这地 方出金子。他们就在这人烟稀少的山旮旯金矿落脚。 这山窝子里虽然出金子,可是活太苦。干了不到半年,他们一起来的两个伙计 就忍受不了劳累,工钱也没要就跑了。张正武倒不害怕吃苦,他害怕的是另外两样 东西。 一到晚上,干了一天活累得无精打采的工友总有人从工棚里走出去,等他们回 来时,两眼里放光。从他们白天的议论中,张正武明白了,是女人和烟土把他们弄 成这样。这两样东西想一想就叫他不寒而栗,他们张家在山东老家正是这两样东西 给毁掉家产的,他爹的抽和他二叔的嫖。张正武怕在这里日子久了,也会跟他们一 样染上这两样东西。渐渐的,他的淘金梦有些像后半夜炉膛里的炉火,暗淡了。 这日白天他一个人坐在山顶上休息,正吸一袋烟的工夫,忽见白桦林子里跑出 一只山兔来,那山兔见上面有人又抽身向一边的树棵子里跑去。说时迟,他随手拾 起一块矿石投去,兔子应声倒地。不等他走过去,林子里走出一个背着猎枪的人影 和一条狗来,那狗将毙命的兔子叼起来,走到不远处那个站在他对面的老猎人跟前 来。从服饰上看,这是一个鄂伦春猎人,他把兔子拎起来,看了看。那块矿石正击 中它的脑门。“是你打的?”他点点头。“它归你啦。”兔子给他扔过来。 鄂伦春老猎人临走时又扔下一句话:“你愿意打猎么?”不等他回答,老人又 丢下一句:“如果你愿意就明天到村子里找我。”说完就和他的猎狗走了。他还没 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老人和狗已走没了身影。 事后张正武把这看成是天意。当晚他回去在工棚里把这只挺肥的山兔剥皮炖了 一锅兔子肉,和几个同来的山东工友喝酒告别了。 第二天他找到山下那个鄂伦春小村子里时,莫达西老人正在家中等他。他好像 知道他会来的。从此,张正武就跟这个鄂伦春老猎人上山学打猎了。 老人果然没看走眼,不到半年的工夫,他的枪法就练得百步穿杨了。碰到松鼠、 飞龙、野鸡这样的小动物,老人不再动手了,都由他扣动枪筒了。就连狡猾的狐狸 也很少有从他枪下逃脱的。老人用他打到的猎物,给他置买猎枪和子弹。每次上山 出猎前,老人都带他在屋子里一个神柱前,做一遍敬萨满神礼,求神保佑。张正武 知道莫达西老人是村子里的头人,冬天组织村子里所有的猎人到山里去狩猎时,都 是由他带队引路的。莫达西老人只身一人,膝下无儿无女,他这个汉人后生从进村 那天起就一直和老人住在一起。 除了冬天随村子里大帮鄂伦春猎人进山狩猎外,其他季节里张正武都跟着莫达 西老人上山去打猎。从莫达西老人那里知道了哪里獐狍多,哪里是黑熊、野猪出没 的山谷,哪里是梅花鹿、驯鹿途经的路径。在鄂伦春人眼里,鹿是最有灵性的一种 动物,鄂伦春猎手很少打鹿。可每当春季黑龙江开江前,还有鹿跑到江那边去。莫 达西老人告诉他小兴安岭上的鹿都是汉人猎人打的,因为鹿浑身都是宝。说得张正 武有点惭愧,因为他就打过一只奔跑的公鹿,他以为是狍子,走近一看,是一只顶 着梅花角的公鹿。他把这只公鹿扛到乌拉嘎金矿上去,竟然用鹿角、鹿鞭换得了一 块狗头金。他把金块悄悄藏了起来,打算将来娶女人时用。莫达西老人告诉他动物 也和人一样,寻找适合自己的地方生存。 在乌拉嘎沿江上游的村子里,他和莫达西老人打猎路过歇脚见过不少毛子女人, 褐黄色眼珠,挺高的鼻梁,皮肤像羊奶一样白。莫达西老人告诉他,这些女人都是 白俄女人,从江那边逃过来的,就和当地的农民成了家。喝她们煮过的茶水,缸沿 上也带着一股膻味儿,吃她们烤的列巴有一股酸巴味,蘸糖或蘸盐吃。走时,他们 从猎袋里丢下一只山兔或松鼠子,叫她们喜欢得不行,因为那皮毛可以做漂亮的大 衣领子。 张正武在鄂伦春小屯打猎到第三年开春。有一天夜里,他和莫达西老人去江边 狩猎。这个时候正是江面跑冰排的时候,冬眠了一冬天的熊会从上游坐着冰排下来 吃开江的鱼。他俩只要守在岸上,猎狗都不用,就会打到蹲在冰排上的笨熊的。只 不过这活要辛苦些,常常要在江边守到天亮,才能幸运地打到一只熊,如果熊逮到 的鱼吃饱了肚子,它就会中途溜到岸上去的。 这天夜里下半夜时,才听到上游开江的冰排轰隆隆跑下来,那白白的冰块在黑 黑的江水里十分壮观。可是等到他们把脖子都伸麻了,还没有看见熊的影子。正想 撤回去睡觉,眼尖的张正武忽然说:“等等!”他看见一块冰上卧着一个黑影,他 往前走了几步,这块冰排斜刺着冲了过来。张正武正要举枪扣动扳机,可是他又松 了手,借着微亮的天光,他看到那不是一只熊,而是一个人影。等冰排再靠近些, 他撑起一个木杆跳了上去。扒开那黑影盖着的一件黑大衣一看果然是人,而且还是 一个年轻的姑娘,她已冻得奄奄一息了。他赶紧把手里木杆一头伸到岸上去,让莫 达西老人抓着把冰排用力拉靠到岸。他抱起这个女子走上岸,莫达西老人已在岸上 拢起了一堆火,又把自己的皮大袄加盖到女子身上。从眉眼上看,这是个二毛子女 子。 女子渐渐苏醒过来,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嘴里喊着妈妈、妈妈!……起身要 往江水里跑,被他拉住了。 等她安静下来,才从她嘴里听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她是离这里很远的上游 逊克县境内江边一个村子里的。她的母亲是白俄人,早年从江那边逃过来,嫁给了 村子里一个农民。头些年家里的日子还挺好,哪知后来冬闲时,她的父亲和村子里 别的农民一样学会了赌博,而且一年比一年的赌瘾大。这年冬天,他输光了家里剩 下的几亩田地,又把自己的女儿输给了村子里一个地主,要给这个比他女儿大二十 岁的老地主做小老婆。没有办法,他妻子只好带着女儿在这天夜里他又出去赌博时 出逃了。这个白俄女人要带着她连夜过江到对岸去,哪怕被政府抓住,也不愿把女 儿卖身给老地主。哪知她们母女俩刚走到江中心去,脚下的江面就开裂了。她母亲 站着的冰块和她站着的冰块一分两半,母亲向对岸漂去,她向这岸下游漂去。开始 她俩还站在冰排上相互揪心地喊叫着,后来就渐渐听不到声音了,她们的嗓子都喊 哑了。连冻带吓,她渐渐地失去了知觉……她以为她会让冰块撞到江里喂鱼,没想 到会被人搭救上来。她战战兢兢的目光里还是流露着绝望,不知心里想着些什么。 “怎么办?”有些手足无措的张正武起身走到一旁吸烟袋的莫达西老人身边。 “她是你的啦。”莫达西老人捏灭了烟袋锅。就像当初第一次见到他时,把那 个他打死的兔子扔给他一样,可这不是个兔子,是个女人。 他俩先把她带回村子里去,她显然不可能再回上游她逃出来的那个村子里去了。 她也不可能到对岸了,她母亲是死是活还不知道,活的希望不大。 “你愿意在村子里住下来么?”白天,莫达西老人过来问她。 她点点头。 “你愿意嫁给他么?”莫达西老人又问。 她望了望在院子里干活的那个小伙子的身影,他救了她的命。她再次点点头。 莫达西老人就双手合十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睁开眼睛说了一句:等选个萨满神 定的日子,你们两个年轻人成亲吧。 过了几天,在老人抽签占卜选定的日子,张正武就和这个叫霍娃的女子成亲了。 莫达西老人把自己的屋子腾出来给他们做了新房,村子里的人都穿着迎萨满神节庆 时穿的服装来参加他们的婚礼,并喝一碗新娘敬上的喜酒。 新婚第七天是出猎的日子,张正武在村西头的老红松树下找到了等他的莫达西 老人,他的肩上没有背那杆双筒猎枪。他跟莫达西老人说,他要走了,他要带这个 女人离开这个村子。 老人似乎早有所料,眉毛也没动一下说了一句:山鹰大了,总要放单飞的。你 走吧,我知道这里是留不住你的。 其实张正武心里是怕霍娃那个欠赌债的父亲会沿着黑龙江边找到村子里来的, 另外也怕他们在这里住,等冬天封江时,她说不定哪天会跑过江去找她母亲。那他 可就竹筐子打水一场空了。 等他回去收拾好东西,和女人背着包袱出来。莫达西老人和他的猎狗一直把他 们送出去很远,在一个他俩打猎常走的岔路口,老人停下了指着向南的一个方向说, 顺着这条山冈往南走,二百多里外有一个叫金山屯的地方好养人,你们就到那里去 吧。莫达西老人把他的一只心爱的猎狗给了他,说狗会带着他们找到那里的。这个 心软的女人一直在胸前划着十字,嘴里说着他俩都听不懂的俄语。而张正武则在一 旁摆弄着那条猎狗,有了它就不会迷路的。等那个女人和狗在前边走远了,老人又 把张正武叫住了,说:你要好好对她,否则你会遭报应的。抬头时,见老人眼里闪 过一道犀利的目光,亮得叫他心里发寒。 一阵风吹过,小兴安岭山岗上阵阵松涛声,送他和女人和狗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