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曾祖父年轻的时候,人高马大,皮肤黝黑,人们给他起外号叫“紫山”。他饭 量大得惊人,吃饭时,蹲到村东头的大庙口,端着一只大海碗,左臂上一排溜放着 七八个薯面窝头,咽食声咕咚咕咚响。饭量大,走路的动作也大,隔老远,人们就 能听见他的大脚踩在地上的咚咚声。他的嗓门也大,在街上与人走碰头,打个招呼, 半条街都能听见。 曾祖父虽然什么都大,但曾祖母却什么地方都小,小鼻子、小眼儿,细身腰, 说话温声细气,走路慢慢悠悠,没事从不出门,出门总是头发抹上油,梳得光光的, 全身收拾得干干净净,妥妥帖帖。皮肤又白,脾气好得如水一样柔软。 曾祖父喜欢曾祖母水一样的人气,曾祖母喜欢曾祖父山一样的体量,两人一山 一水,相得益彰,日子过得平平和和。农忙时,两人都下田,男的拉耧,女的把耧 ;男的犁地,女的撒种;男的在井台上绞水,女的在田地改畦口。从地里回来时, 曾祖母坐在独轮车中间的高架子上,曾祖父推着独轮车,伴着吱扭吱扭的响声,走 过黄陆庄的大街。 曾祖父虽然身量高大,却从来没有与人打过架。农闲时,他常常到离黄陆庄一 百多里地的彭城,挑着砂锅回来卖。有一回,他挑着一担子砂锅刚回到黄陆庄的村 头,遇上地主陆振乾的儿子陆勾子。陆勾子与几个无赖少年把他的砂锅砸了个稀巴 烂,曾祖父气得抡起扁担要打,扁担举到半空,停了,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 着那几个少年从眼皮子底下跑了。他扔掉扁担,坐在街旁的一个石磙子上生气。曾 祖父原来有一个哥哥大生和一个弟弟小生,大生气盛,几年前,与县里来的当差发 生争执,把当差的打死了,后来大生被枪毙在县城北门外的名河滩上;小生气弱, 有一次与一个地邻因浇地用水吵了架,回家后愣是生闷气气病了身子,再没有治好。 父亲死的时候,对他说:“气盛容易招来杀身之祸,气弱容易引来病魔缠身。咱家 就你一个根苗了,你要学会气中。” 曾祖父坐在石磙上生气时,呼哧呼哧大口喘气,像风箱一样,脸憋得如紫茄子, 引来村里好多围观的人,有的说,不能跟陆家完,有的说,陆家财大势大,惹不起。 曾祖父忽然站起身。弯下腰,双手抱往石磙子,一用力,抱了起来。人们一阵惊呼, 那石磙子是花岗岩做的,足有七八百斤,曾祖父抱着石磙子,一步一步朝村里走去, 后边跟着一群人。起初,人们不明白曾祖父要干什么,走到街中间,人们明白了, 曾祖父要去砸陆家的大门。早有人跑去给陆家通风报信了,曾祖父抱着石磙子来到 陆家大门口,陆家几十号人早已手拿棍棒,在等着他。曾祖父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把石磙子放到大门口,转身走了。 曾祖父刚回到家,陆振乾后脚就跟了进来,他把赔偿砂锅的钱递给曾祖父。曾 祖父不要:“我已消气了。”曾祖父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要不是有个石磙子, 我真怕自己惹出什么祸事。” 陆振乾非要赔钱,曾祖父就收下了。等陆振乾走了以后,曾祖母对曾祖父说: “你既收下了钱,就该把石磙子搬回去。” 曾祖父再回到街头上搬石磙子时,却怎么也搬不起来。只好把石磙子滚回到原 来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