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年冬天,是个后晌,太阳坐在西山头看着村子,一队日本兵背着枪,在黄灿 灿的阳光下,从京汉铁路上拐下来,走进了黄陆庄。一群孩子围着日本兵瞧稀罕, 日本兵挨个给孩子们发糖果,但没有发给陆勾子,因为陆勾子太大了,不像个孩子。 陆勾子得不到糖果,就骂日本兵,日本兵啪啪扇了陆勾子两个耳光,陆勾子坐在地 上大哭。陆勾子娘听说了,就跑出来,一边劝儿子,一边给日本兵赔笑脸。她一笑, 笑得满面如桃花,在那个冬日的萧条景象中,在满是石头屋、土坯墙的街上,她的 笑俨然是一道灿烂的风景,加上她穿的那件红色缎子小袄,衬托出她如柳枝一样的 细腰,充满了媚人气息。日本小队长走到她跟前,对她说:“你的色勾色勾的,行 吗?” 女人不明白啥意思,就仍旧给日本兵赔笑脸。日本小队长拉住她就往村外走, 走到村东头的大庙口,陆振乾从家里跑出来,一边追女人,一边喊女人的名字,追 赶到大庙口,一把推开日本小队长,拉住女人往回跑,跑到家门口时,一排子弹从 背后射来,陆振乾倒下了。 女人被日本兵带走了,带到了村东五里地的京汉铁路边的炮楼里。 从此,人们只要一见到日本兵进村,就跑,跑进村西的岗坡地躲起来。 不久,女人被放回来了。第二天,日本兵又来村里找女人,在村里找不到一个 人,就去村西岗坡地找人。躲藏在岗坡地的人们,见日本兵搜寻过来,纷纷钻进沟 边的一个大墓丘里。那是黄姓先祖的一个砖砌墓丘,早几年被盗墓贼挖开了一个洞 口,几十号人钻进去后,又用砖把洞口垒住了。 日本兵过来了,在墓丘周围搜寻。曾祖父和他的老婆孩子也在墓丘里,曾祖父 有两个孩子,大的七八岁,已懂事了,小的才两岁,墓丘里因为潮湿,又有蚂蚁爬 动,曾祖父一手搂着孩子的身子,一手捂着孩子的嘴,生怕孩子发出声音,惊动了 外边的日本兵。偏偏这时候,有蚂蚁爬进了孩子的衣服里,孩子想哭想叫,曾祖父 就用他的大手捂住孩子的嘴,不让他叫出声。 等日本兵走了以后,曾祖父放开孩子,却发现孩子一动不动了。 从墓丘里爬出来,曾祖父抱着死去的孩子,傻傻呆着。曾祖母把孩子接过来, 轻轻放到地上,忽然转过身来,用她柔弱的小手,朝曾祖父阔大的脸,啪啪打个不 停,一直把曾祖父的脸打得又红又肿,打得胳膊没有劲了,她才趴到孩子的身上痛 哭。 曾祖父梗着脖子,一直没动。 日本兵没有找到女人,并不善罢甘休,仍常常隔三差五地来村里找女人。那时, 黄陆庄年轻的妇女们,白天往脸上涂满了锅灰,晚上才把脸洗干净,生怕被日本人 抓进炮楼。离黄陆庄不远有一个村子,叫十家村,有两个日本兵去村里找女人,被 村里人打死了,日本兵为了报复,把全村一百三十四口人杀得只剩下了一个人,而 那一个人还是躲在死人堆里才逃生的。白天,黄陆庄的大街上没有一个人,死一般 的寂静,只有到了晚上,人们才上街走动,才到地里干活。 有一天,日本兵又到村西的岗坡地搜索,这一回,日本兵发现了那个大墓丘的 洞口,四挺机枪架在人们面前,要人们推出一个女人给他们。那时,女人们都穿着 男人的衣服,脸上又涂着灰土,头发也剪成了男人的模样,外表看不出是女人。日 本兵的翻译开始数数,数到十下,如果没有女人出来,机枪就要扫射,数到第九下 时,曾祖父把曾祖母拉了出来。 曾祖父用独轮车,推着曾祖母,走在一小队日本兵的前头,伴着吱扭吱扭的车 轮声,把曾祖母送到了五里之外的日本炮楼里。 日本小队长个子很矮,头顶只够到曾祖父的胸口,他仰着脸对曾祖父说:“你 的,大大的良民。” 曾祖父的胸脯呼哧呼哧喘气。 曾祖父回来后,把儿子托付给与他要好的老伙计陆大驴和黄小三,就参加了西 山游击队。不久,他带着游击队,把日本兵的那个炮楼端了,从炮楼里救出了曾祖 母。但曾祖母见了他,像是没有见他一样,不搭理他,任他怎么解释,怎么求饶, 曾祖母始终不说一句话。曾祖母连家也不回,挎着她进炮楼时带的一个蓝方格包袱, 回娘家了。 曾祖母的娘家离黄陆庄八里地。曾祖父推着独轮车,车上坐着孩子,每天去叫 曾祖母一趟,但曾祖母除了跟孩子说几句外,对他总是一言不发。 曾祖父一连去叫了三个月又六十趟,把黄陆庄通往曾祖母娘家的那条土路,轧 成了一道深深的辙印。但曾祖母依旧不搭理他。 那年,正好是他们结婚的第十个年头。 曾祖父晚上哄睡了孩子,躺在土炕上常常睡不着觉,老是回想他与曾祖母过去 的日子。曾祖父与曾祖母结婚前,按照当地风俗,都找算命先生推过八字,曾祖父 找的是村南十里宝台寺里的和尚,曾祖母找的是县城玉帝阁里的道士。结婚后,他 们多次说起推八字的事,和尚和道士给他们俩推八字推出的结果一模一样,都说他 们的婚姻只有十年的光景。 曾祖父一想到这个,心里就发凉。有一天,陆勾子结婚,请他去喝喜酒,他的 酒量很大,一直喝到深夜才回来,一进屋,看见儿子还等着他,他就把儿子抱在怀 里,呜呜痛哭。儿子用袖口给他擦泪,擦干后,儿子对他说:“爹,我也要喝喜酒。” “小孩子不能喝喜酒。” “我不是喝别人的喜酒,是喝你和娘的喜酒。” 儿子的话,一下子触动了曾祖父郁闷了许久的心,他把儿子举到半空,对儿子 说:“行,明天,就让你喝爹和娘的喜酒。” 第二天,曾祖父找来全县最有名的善古村吹手班,身披十字红绸带,戴上呢子 礼帽,打扮成地地道道的新郎官的模样。吹手班在前吹着唢呐走,他在后边推着独 轮车跟着,大摇大摆地朝曾祖母的娘家村子走去。 在曾祖母的娘家门口,吹手班在门外的大街上反复吹奏着一曲在冀南流传很广 的唢呐曲《好事从头再来》曾祖父先给丈人和丈母娘行过大礼,就去找曾祖母。曾 祖母还在屋子里做针线活,看见他,嘭地把门关住了。他在门外一声声地叫曾祖母 的名字,但曾祖母一直没有应声,曾祖父喊哑了嗓子,不喊了,门却轻轻地开了, 在门口处,站着曾祖母,身穿一身红绸子衣服,头顶一块红缎子布蒙头红,脚蹬绣 着凤头的红布鞋,完全一副新娘子的打扮。 曾祖父赶紧叫与他一块来的老伙计陆大驴点燃鞭炮,在鞭炮声和唢呐声中,曾 祖父把曾祖母背到门外的手推车上,然后吹手班吹奏着唢呐在前面开路,曾祖父推 着手推车,沿着那条已被轧成深深辙印的土道,在吱扭吱扭响的车轮声中,把曾祖 母推到了黄陆庄。一进村,街两旁站满了人,比前一天陆勾子娶媳妇时看的人还多。 曾祖父用红绸带牵着曾祖母,走进了他们很熟悉、又很陌生的洞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