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曾祖父老了以后,常常坐在罗圈椅子里,给孙辈们讲他年轻时的故事。我的叔 伯、堂兄堂弟们,早就听烦了他的故事,只有我,百听不厌,因为每次听他的故事, 都有不同的感受。 日本人投降那年,曾祖父从南距黄陆庄百里之外的彭城,往黄陆庄一带贩卖瓷 货,由于日本人在这儿的时候,把各家各户的锅碗瓢盆都折腾坏了,像砂锅、碗、 盆、夜壶,卖得飞快。曾祖父三天贩一趟,每一趟肩挑一百来件瓷货,能赚百十来 元冀南票。曾祖父不愿让这个挣钱的路子一个人独走,就叫来从小与他要好的老伙 计陆大驴、黄小三,三个人一块贩瓷。他们贩了整整一个冬天。 那年过年的时候,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大年三十晚上,曾祖父一家人正在 吃饺子,陆勾子身上披着一层厚厚的雪进来了,一进门,扑通跪倒地上。 “大叔大婶,你们救救我吧。” 曾祖父和曾祖母怎么拽他,他也不起来,问他有啥困难,他也不说,曾祖父在 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你爹在的时候,也是黄陆庄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轮到你,成了马尾巴穿豆 腐,提不起来了。” 陆勾子嘟嘟囔囔地说:“我要说了,你可别打我。” 曾祖父答应不打他,他才说了。原来他去县城祥福成酒楼赌博,欠下了巨额赌 债,债主带着打手来他家逼债,限他在除夕子夜之前还债,不然,就要把他老婆抓 去顶债。 “大叔大婶,我能卖地,但不能卖我老婆。”陆勾子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 “在黄陆庄,只有你和陆大驴、黄小三能够救我。” 曾祖父一下子沉默了。 自从陆振乾被日本人打死后,陆家二百亩地就撂荒了,陆勾子不种,也不雇人 种,曾祖父与曾祖母和老伙计陆大驴、黄小三,私下里说过好多次,想买他的地, 本打算开春后再找人说合,没想到陆勾子自己找上门来了。曾祖父把陆勾子拽起来, 用他的粗壮厚实的嗓子问:“你小子当真卖地?” “大叔,我再不是人,也不能拿这个开玩笑。” 曾祖父当晚叫来陆大驴、黄小三,又叫来村长和常写文书的单先生,当晚立下 字据,中人签字,三人凑钱买下了那二百亩地。 过年一开春,曾祖父与老伙计陆大驴、黄小三便到地里划分了地界。曾祖父的 地是一百亩,陆黄二人各五十亩。尽管后来听说陆勾子那小子并没有欠下那么多的 赌债,而是拿着还债剩下的钱去县城吃喝嫖赌,曾祖父也就不去管他了,雇了几个 长工,每天到地里耕地、打坷垃、耙地。春雨一下,曾祖父播下了谷子,又开始每 天带着长工到地里间苗、锄草。他的高大的身躯,因为劳累,已经稍稍弯曲了,但 曾祖父浑身还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在与黄改民几个长工们坐到地头小憩一会儿后, 曾祖父站起来,朝长工们喊:“劲是奴才,使了再来。干活!” 那是曾祖父最辉煌的一段岁月,虽然天天上地干活,虽然累得回到家一着炕就 呼呼睡着了,但他是全村拥有土地最多的人,他的个子本来就高,走到街上,他觉 得自己个子简直是头顶天、脚蹬地,看见村里的人,无论是谁,就连村长和黄姓尊 长,他也觉得他们比过去渺小了许多。尤其是陆勾子,一看见他,觉得他就是一条 夹着尾巴的狗。 曾祖父说,勾子,叫声爹,爹给你俩钱去喝酒。陆勾子二话不说,当街就叫爹。 曾祖父坐到街旁的石头上,把鞋脱下来,扔到街上,对陆勾子说,儿子,给爹穿上 鞋。陆勾子就跪倒地上,给曾祖父穿鞋。曾祖父觉得还不过瘾,便想起了陆勾子的 老婆。 陆勾子的老婆很漂亮。 还在陆勾子结婚的时候,曾祖父去他家喝喜酒,就看上了这个大家闺秀出身的 女人,她与曾祖母的不同之处在于,曾祖母温柔,这个女人娴雅;曾祖母敦厚,这 个女人水灵;曾祖母的眼里只有一个村子,这个女人的眼里却有整个天地,细看这 个天地,里面有望不到尽头的山和水。 曾祖父在地里干着活的时候,眼睛一望他的绿油油的看不到尽头的谷子地,心 里就生出了一种欲望,一种与这片黄陆庄最大、土壤最肥沃的土地相称的欲望。 春夏之交,下了几场透雨,谷子拔节似的疯长,一天一个样,把地里的草遮住 了。曾祖父给几个长工放了几天假,也让自己轻松轻松。他先把临街的门楼翻盖了 一下,把门楼加高,超过街对面陆勾子的门楼两层砖,但他没有往门楼上雕龙头, 他觉得龙头那玩意太凶,不合乎他的理想,他往门楼上雕了两条鱼,以示年年有余。 门楼盖好后,曾祖父站在大街上,看着门楼,总觉意犹未尽。这时,陆勾子老 婆从家门口出来了,她背着小半口袋谷子,去村东头大庙口后边的磨坊碾米。她穿 着红花小袄,朝前挺起的胸脯,好像顶着曾祖父的胸口,朝后撅起的屁股,好像蹭 着曾祖父的腰间,而那走在街上的四四方方的小步,仿佛在告诉曾祖父,你敢过来 吗? 曾祖父对自己说,我意犹未尽的就是你,我有什么不敢呢? 曾祖父跟着女人到了磨坊,返身插住门。女人看了看曾祖父呼哧呼哧扇动的胸 膛,没有惊慌,反而叫曾祖父把碾杆上套的毛驴拴牢,然后,女人解开上衣,躺在 了碾盘上。 曾祖父给女人脱下了上衣,又给女人脱下了下衣,然后从上到下,挨次看女人 的身子,连女人腋窝也看了,看完了,开始给女人穿衣服,穿上了上衣,在穿下衣 的时候,女人抓住曾祖父的手说:“你为啥不干?” 曾祖父说:“你们家的地我占了,你的人我看了,剩下的那地方,我不能全占 了。” 女人说:“原来你是个缩头乌龟。” 曾祖父说:“你错了,陆勾子之所以还是一个人,就是他宁可卖地,也不卖你, 不卖你,就是为了给自己保留下这点地方,我不能让他失掉最后的一点地方。” 曾祖父走出磨坊门口时,女人在他背后说:“我是冲着你的高门楼想跟你好, 看来,你是白盖了一个高门楼。” 曾祖父没有理会这句话。直到二十多年以后,他才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曾祖父回到家,夜里,与曾祖母温存了五次。曾祖母问他哪来的这股邪乎劲, 曾祖父说:“因为我刚刚看见了全世界的山和水。” 曾祖父的一百亩谷子收到谷场上,谷垛一座挨着一座,个个像小山一样。晚上, 曾祖父不敢回家,与几个长工一道睡在谷场上看场。白天,曾祖父跟长工一道干活 打场。有一天,陆勾子领着几个穿制服的人来到谷场,陆勾子说:“这就是俺村的 大地主黄中生。” 曾祖父才知道,这些人是县里派下来的工作队。工作队队长厉声对曾祖父说: “地主统治的时代结束了,历史翻过了新的一页,人民当家做主了。” 那天晚上,曾祖父被工作队的人带到村里的大庙口,站在老槐树旁的一盏汽灯 下,接受群众批斗、诉苦,陆勾子头一个带头诉苦,第二个是他的长工黄改民,诉 到苦处,他们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痛哭。那时,工作队队长就站起来,振臂高呼: “打倒恶霸地主,打倒黄中生!” 从那天晚上开始,曾祖父每天晚上到大庙口挨批斗。白天,曾祖父与长工们在 谷场上碾谷子。半个月后,把谷场上谷子全部碾完、扬净了,曾祖父正准备装上口 袋,往家里运的时候,工作队领着全村的贫下中农来到了谷场,按户平均,把谷场 上谷子全部分光了。 曾祖父也从自己的谷场上分到了多半口袋谷子,他扛着谷子回到家,把谷子倒 进谷仓里,仓里还有半仓谷子。曾祖父把谷仓盖好,对曾祖母说,瘦死的骆驼比马 大,这半仓谷子够咱们吃上两年。话音刚落,他的长工黄改民带着工作队进来了, 说那谷子是浮财,把谷子装上口袋,弄走了。 曾祖父望着空谷仓,抡起铁锤,一口气把谷仓的砖墙砸烂了。 曾祖母坐在倒塌的谷仓墙上大哭。 曾祖父说:“不要哭,我们还有地,有地就有粮。” 秋后,曾祖父的一百亩地,也被工作队平分给了黄陆庄的贫下中农。曾祖父又 推着手推车,车上坐着曾祖母,去种他过去的那三亩山坡田。种地回来,晚上还要 到大庙口,接受群众的批斗。 有一天半夜,老伙计陆大驴和黄小三(他们也被划成地主)悄悄地敲开曾祖父 的门,告诉曾祖父,邻村斗争地主比黄陆庄还厉害,把人拴在马后头,让马拖着人 跑,已经拖死好几个人了。 那天后半夜,曾祖父一手牵着曾祖母,一手牵着儿子,与陆大驴、黄小三两家 人,趁天没明,偷偷溜出了黄陆庄。走到东边的京汉铁路上,陆大驴问曾祖父往哪 走,曾祖父说:“烧瓷货的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