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是曾祖父的第四代重孙。奇怪的是,我的父亲,我的祖父,在我的心里倒没 有留下什么故事,而曾祖父的故事,常常在我的心里萦绕。 曾祖父坐在罗圈椅子里,指着院子的天空说:“天有多大,咱们住的房子就有 多大。”曾祖父又指着地上爬动的蚂蚁说,“地有多小,哪怕如蚂蚁的窝这么小, 咱们的房子就能有多小。” 那年,曾祖父特想回黄陆庄居住,可回家住了几天,正赶上“大跃进”,全村 男女老少昼夜不停地在地里干活,大炼钢铁,而在大街上吆喝着、驱赶着人们上地 的,正是陆勾子。曾祖便打消了回老家的主意。 陶瓷厂每天上八个小时的班,回到条洞屋,与老婆孩子说说笑笑,把窝头做成 空心馒头,把青菜拌成酷喱,蘸上大蒜汁,吃得满嘴辣乎乎的,与老伙计黄小三下 几盘棋,哼几段河南坠子,日子赛过神仙。 但曾祖父毕竟是地上的神仙。陶瓷厂为职工盖了三排青砖瓦房,头一批分房子, 分给了厂里的老匠人,曾祖父和黄小三虽然心里有火,但到底没有老匠人资格老, 第二批分房子,论资格,该分给他们,但却分给了厂里的干部。那天晚上,曾祖父 和黄小三趁干部们还没有搬入新房,就偷偷地撬开房门,把家具搬了进去,各自占 了一间房。 第二天一上班,弓厂长把他俩叫到办公室,限他俩三天之内腾出房子,否则, 将采取强制措施。 头一天,两人都没搬,第二天,两人还没搬,第三天弓厂长把他俩叫去了,限 他们在天黑之前搬。两人从弓厂长的屋里出来,曾祖父对黄小三说:“胳膊拧不过 大腿,咱们还是搬吧。” 黄小三说:“不搬,我这个胳膊就是要和大腿拧一拧。” 曾祖父说服不了黄小三,就自己把家具搬了出来。之后,他找弓厂长批了一个 条子,从厂里弄了几排子车石灰和沙子,开始收拾他的条洞屋。 曾祖父用白灰浆把条洞屋全部抹了一遍,地面铺上耐火砖,又从厂里弄来木板, 做了两个隔扇,把屋子分成了三间屋。条洞屋上面一排有七八个小天窗,曾祖父为 天窗安上了玻璃。洞屋收拾好后,曾祖母和孩子们特高兴。 “现在叫咱们搬,咱们也不搬。” 的确,条洞屋墙厚,具有保温隔热的作用,冬暖夏凉,还有隔音的效果,外面 无论刮风下雨、响雷闪电,屋里没有一点感觉。走进屋里,仿佛一下子走进了温馨 的梦境,外界的嘈杂、烦恼、琐碎被拱顶屋柔软的弧线推到了遥远的地方。 而黄小三不仅没有搬,还住进了瓦房里。月底,黄小三的工资被停发了,黄小 三仍旧不搬,但黄小三的脸色明显苍老了。曾祖父曾去劝他,还把他领回家,让他 看看自己收拾的屋子。 黄小三说:“再收拾得好,也是一个条洞屋,成不了瓦房。” “条洞屋怎么了?”曾祖父说,“条洞屋照样住人!” 黄小三说:“我宁死不回这样的屋子,这屋子的圆顶,老让我想起墓丘子,我 不能做个活死人。” 曾祖父不再劝他了。 第二个月,黄小三的工资又被停发了。黄小三去找弓厂长,弓厂长说,你啥时 候腾出房子,啥时候给你发工资。 黄小三去找曾祖父借钱买粮食。曾祖父见他头发忽然变白了,脸上平添了几道 皱纹,眼里充满了血丝,便再次劝他搬回来住,并答应帮他收拾屋子。但黄小三摇 摇头:“已经僵到这个份儿上,我不能做缩头乌龟。” 第三月,黄小三又被停发了工资。那天早上,他去厂里上班,走到离厂门口只 有三步远的地方,一头栽倒地上,再没有起来。 曾祖父把黄小三护送到老家黄陆庄,在他的祖坟上,为老伙计用砖砌了一个拱 顶墓丘,让黄小三回到了他的条洞屋。 从黄陆庄回来,曾祖父又把家收拾了一番。在外面的小客厅,屋顶上画上了蓝 天白云,永远呈示着晴朗的白天;在最里面,他与曾祖母的卧室,屋顶上画上了星 星、月亮,还有天河,曾祖母在天河的两边,又画上了牛郎、织女二星。两人躺在 炕上,仰望着牛郎和织女,常常彼此开玩笑说:“我们天天鹊桥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