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弓厂长后来还是被曾祖父和他的工人伙计们征服了。弓厂长不喜言笑,每次到 车间,总是耷拉着脸,工人们就给他笑,嘻嘻哈哈地笑,但弓厂长还僵着脸,笑的 次数多了,弓厂长就问工人们笑什么。曾祖父说:“扯着脸,是过一天,笑着脸也 是过一天,笑着脸跟扯着脸过一天不一样,要不,你笑着脸试一试?” 弓厂长勉强笑了一笑。 弓厂长一笑,老匠人就给弓厂长讲窑场流传了几辈子的关于女人的经典故事, 那故事具有拨动任何男人神经的力量,弓厂长一听,笑得直不起腰。 从那天开始,弓厂长没事的时候,就到车间,听工人们讲笑话。后来,他也给 工人们讲笑话,讲的是部队的笑话,充满了火药味的笑话。笑话跟笑话一交流,弓 厂长就取消了工人干活不许说话的禁令,把挂在车间里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的标语牌摘了下来。后来,弓厂长还学会了说彭城话,过“五一”与工人会餐时, 做的是彭城的地方名吃“三下锅”。 曾祖父跟弓厂长也混熟了。每年厂里举办拔河比赛,弓厂长总要叫曾祖父参加。 那年夏天,一阵暴风雨把厂里的电线杆子刮倒了,曾祖父与几个工人竖电线杆子, 干到天黑,曾祖父爬上线杆,固定电线时,不经意间,往亮着灯光的三楼厂办楼里 张望,一下子把他惊呆了,他看见,弓厂长正和一个女人在办公室的长椅上做事。 曾祖父顿时忘了自己在电线杆子上,脚扣一松,顺着线杆滑了下来。伙计们围过来 问他有没有事,他朝伙计们喊:“今天散伙,回去跟老婆睡觉去。” 曾祖父回到家,跟曾祖母好好睡了一觉。 后来,曾祖父多方打听,才知道跟弓厂长睡觉的那个女人叫曹秀花,是厂宣传 科的干事,长得的确标致,尤其那身腰,软得像柳条,一步三摆动,像风儿一样, 吹得曾祖父心里又痒又馋。曾祖父是在锅炉房打水时认识她的,看了她以后,曾祖 父就盼着快点下班,下了班,又盼望天快黑,天黑以后,曾祖父又盼着孩子们早早 入睡,等孩子们睡了觉,曾祖父总算钻进了曾祖母的被窝里。 曹秀花不下车间,她在二楼弓厂长的对面办公。曾祖父在车间里干活,很难看 到她。看不到她,倒也无所谓,而车间里的伙计们,偏偏不停地讲有关女人的笑话, 一讲女人的笑话,曾祖父就想曹秀花,一想曹秀花,心里就痒痒得不行,但痒痒只 能干痒痒,还是看不到曹秀花。 曾祖父揉着泥团,就把泥团当做曹秀花的乳房,使劲地揉;曾祖父旋着碗坯, 就把碗坯的弧线当做曹秀花的身腰,欣赏了再欣赏;曾祖父还把车间里泥土的香味、 地火的气息,当做曹秀花的气息,闻了又闻。 但曹秀花仍在他的梦境之外。 曾祖父常去锅炉房打水,企图再碰见她,但老也碰不见。直到有一天,厂里举 办一年一度的拔河比赛,在男女混合比赛时,看见了曹秀花,明媚的脸和光亮的眼 睛放着光芒,一双娇嫩的小手抚摸在绳索上,在绳索绷紧的那一刻,曾祖通过绳索, 抚摸到了曹秀花水一样柔软的腰身,感到自己力拔大山的气势被软软的水淹没了。 他瞧见她斜着身子,把上衣的扣子绷开了,露出了红红的、鼓囊囊的红秋衣,他看 清了曹秀花的红布腰带,腰带所束的那个柔软的腰,悄悄地、却又迅速地把他的刚 强和倔强消解了。一瞬间,他手中的绳索被曹秀花轻轻地拽过去了,在曹秀花倒下 的那一刻,他透过她翻卷起来的红秋衣,瞥见了她洁白细腻的肌肤。 曾祖父拔河比赛从来没有输过,这回他输了,但输得痛快。回到家,他一气吃 了八个玉米面窝头,半块白萝卜咸菜,三碗小米汤,夜里,与曾祖母温存了好长时 间。曾祖母问他从哪来的这么大的劲。 “拔河!”曾祖父说。 这次温存之后,他有一个多月没有与曾祖母温存,有一天,曾祖母问他厂里什 么时候再拔河,曾祖父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你一拔河,回家就有劲了。” 曾祖父却一声不吭。 曾祖父不愿意吭声,因为曾祖父已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曹秀花了,没有曹秀花 的日子,是索然无味的日子,而索然无味的日子,曾祖父提不起与曾祖母温存的兴 致。 他曾到厂办楼上看过曹秀花,但那里没有她;他曾在下班的路上等着她,也没 有等到。有一天,市委向厂里派驻了工作组,工作组召开全体职工大会,在大会上, 弓厂长和曹秀花被双双押到了会场上,两人脖子上各挂着一只破鞋。曾祖父想再看 看曹秀花明媚的脸,但她低着头,一头长发掩盖了她的面部;曾祖父想再看看她的 腰身,但她穿着一身肥大的厂服,看不到她柳枝一样的细腰。她被押下去了,然后, 她又被押出了厂门。 与曹秀花一同消失的,还有弓厂长,据说,他被撤职后,受到处分,老婆也跟 他离婚了,再后来,他就精神失常了。 在曹秀花的背影走出厂门的那一刻,曾祖父内心的欲望和对女人的渴求,也随 之走出了厂门。 在车间,无论他的伙计们讲出什么令人开怀的、充满女人色彩的笑话,都提不 起曾祖父的兴致,别人笑,他不笑,不仅不笑,他还觉得别人的笑非常可笑、非常 可悲。 回到家,他对曾祖母没有半点热情。但曾祖母依旧像过去一样,先给他打洗脸 水,递毛巾,等他坐到饭桌前,给他端来饭碗,睡觉前又给他端来洗脚水,等他洗 完脚,又给他铺好了被窝,等他钻入被窝,曾祖母想跟他温存,他却没有反应。 “你到底怎么了?”曾母问。 曾祖父说:“我一点不想。” 一个月不想,曾祖母还不慌,两个月、三个月、半年不想,曾祖母有点慌了, 常常半夜里钻进曾祖父的被窝里,用身体触摸曾祖父,但曾祖父还是没有反应,触 摸得狠了,曾祖父就推开了曾祖母。 家里的气氛,也随着曾祖父的冷淡变得沉闷了。孩子们回来,也不敢说笑了, 往日的欢乐,成为一种回忆。有一天晚上,两人坐下来,说起他们结婚以来的日子, 谈起了曾祖母从日本炮楼回到娘家不归,谈起了曾祖父推着独轮车,把曾祖母娶回 来。曾祖父叹了一口气。 “也许咱们的婚姻真有前定。” 曾祖母也叹了口气:“是啊,今年刚好是又一个十年。” 他俩的谈话,被隔壁的三个孩子听得清清楚楚。大儿子走过来,对曾祖父说: “十年前,是我要喝你和娘的喜酒,你把娘娶了回来。今天,我还想喝你和娘的喜 酒。” 曾祖父一下子跳起来,还想把儿子抱起来,举到头顶,但他抱不动儿子了,他 挠挠头:“我忘了,我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 那天晚上,大儿子在家张罗,二儿子跑出去买鞭炮、蜡烛和蒙头红,三儿子去 买酒和猪脸肉,一切准备停当,儿子们点燃蜡烛,在一阵鞭炮声中,大儿子以主婚 人的身份,让他们二人先拜天地,接着夫妻互拜,然后,曾祖父牵着曾祖母的手, 双双步入了洞房。 曾祖父轻轻掀开了曾祖母的蒙头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