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曾祖父说:“我从来没有感到过自己有罪。所以,不怕老天爷打闪、响恶雷, 也不怕黑夜撞见鬼、见到死人。” 但曾祖父又说:“只有那年的冬天,我确实感受到自己有罪了。” 那是个老下雪的冬天,一场雪接着一场雪地下,雪融化不完,满地白茫茫的, 被雪覆盖着。这是农民过得最快活的时候,老天爷不让人上地干活,谁也没有办法。 只有大队长陆勾子不快活。他的快活来自于全村社员下地干活,老天爷不让人 干活,看见全村人在家坐着,犹如一大堆蚂蚁在他心里乱爬。恰好上级发来文件, 要社员们学习毛选和报纸,于是陆勾子给各个生产队布置了学习任务。 学习也像下地干活一样,生产队的钟声一响,社员们就集中到一起学习。曾祖 父所在的生产队集中到牲口棚学习,因为牲口棚里生着一盆大煤火,又有牲畜们喷 出的热气,比较暖和,尽管有牲畜粪味、青饲料味,但那味也是暖融融的,也可以 驱寒。 曾祖父也被生产队长叫去学习。其实,去学习,比在家呆着还有意思,学习个 把钟头,剩下的时间,社员就开始聊天,说说笑笑。还有,学习还能挣工分,跟下 地挣的工分一样。所以,社员们并不拒绝学习。 陆勾子每天跟着几个村干部到牲口棚来检查学习情况,就像检查在地里干活一 样。但地里的活一眼能看出来,而学习的活在人心里搁着,看不出来,陆勾子就找 了几个根红苗正、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组成学习检查小组,对参加学习的社员挨 个过关,看狠斗私字斗得怎么样。结果,过到多半人,私字一个也没有斗出来。比 如对曾祖父,陆勾子明明知道他的过去,但曾祖父对过去泰然处之,一件也不斗。 斗不出私字来,就像把社员赶到地里不干活一样。有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湖 南某村成立了“贫下中农法庭”,陆勾子就把原来的“学习检查小组”改成“贫下 中农法庭”,挨个对社员们进行审判。 “贫下中农法庭”设在牲口棚里,马槽做审判台,陆勾子和五个贫下中农坐在 马槽后边,一个一个审。一开始白天审,陆勾子嫌白天人心浮躁,审不出人的内心, 就改成黑夜审。被审的社员一开始坐在审判台前还觉得好笑,后来就不笑了,因为 审判人员一件一件抖出来的都是实事,最后,一个一个都被审哭了,便将审判人员 没有抖出来的事,自己一件件给抖出来了。审判完了以后,社员们一个个心情轻松 地走了出来。 陆发子是饲养员,也许他在牲口棚里常常审判牲口们,他总觉得马槽后边的应 该是牲口,不是法庭人员,他就用看牲口的眼光看审判人员。审判人员中有个叫黄 改民的,他忽然站起来,朝陆发子猛吼:“说!你是怎么把喂牲口的黑豆偷拿回家 的!” 陆发子双腿一软,跪倒地上,便把每天往衣袋里偷装黑豆带回家的事抖了出来。 说完以后,他抬头看审判人员,发现陆勾子瞪着大眼仍旧在看自己,他揉揉眼,再 看,看清了,那不是陆勾子的眼,那是黄牛的眼,他知道自己做下的事黄牛最清楚, 不能再瞒了,便把自己与黄牛通奸的事抖了出来。 这时,陆勾子朝坐在牲口棚后头旁听的社员们喊了一声打,就把电灯关熄了, 人们一拥而上,在黑暗中,围住陆发子,你一拳我一脚,打得陆发子哭爹叫娘,打 得陆发子不能吭声了,陆勾子打开了电灯。 陆发子爬起来,晃晃悠悠地朝外走。 陆发子走到门口,就要出去时,黄改民突然从马槽后边站起来:“慢着!”黄 改民说,“本法庭判你五年徒刑,五年内,你要像牲畜一样,四条腿爬着走。” 陆发子含泪点了点头,然后,他趴到地上,像牲畜一样,爬着出去了。 之后,轮到了曾祖父。 曾祖父在旁听审判别人的时候,就开始自己清算自己,所以,他往审判人员面 前一站,不等审判人员审问,就把过去的事一件一件抖了出来。但只有一件没有抖, 那就是他曾看了陆勾子老婆光着的全身,曾祖父不知道陆勾子是否也知道这件事, 他就拿眼偷瞄陆勾子的脸,一瞄,他知道坏事了,陆勾子正带着嘲弄的眼神盯自己。 于是,他把这件事也抖了出来。 陆勾子又关灯了,曾祖双手抱住头,用胳膊护住脸,任人们对他拳打脚踢。打 得身上越疼,他越觉得自己的罪恶越轻。在黑暗中,他非常感谢黄改民,这家伙的 鞋底钉着一块马蹄铁,踢在他的肋骨上,生疼生疼,就在他疼得快要昏过去,身上 罪恶快要打完时,陆勾子打开灯了。 曾祖父觉得很可惜。 不过,黄改民还是公道的,判了他五年徒刑。五年之内,他不得与老婆睡觉, 五年之内,他得随叫随到,接受社员们的批斗。他偷看了一眼黄改民,这家伙果然 与早先当长工的时候大不相同,那时候他低声下气,看人也不敢正眼瞧,如今,两 眼放着神圣的光芒。而且他依旧很穷,因为穷,所以,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个污点。 曾祖父点头服判。 从那天开始,曾祖父开始服刑。“贫下中农法庭”到别的生产队审判了,曾祖 父所在的生产队每天在牲口棚开会,批斗曾祖父和陆发子。对陆发子,人们只批斗 了他两回,就不愿再批斗了,因为批斗一回,人们恶心一回。人们更愿意批斗曾祖 父,让他交代过去的故事,尤其是愿意让他交代从彭城窑场听来的操蛋故事。曾祖 父明里是交代,实际上,曾祖是在讲故事,讲得人们大笑几阵之后,队长就不让他 讲了,因为冬天的日子还很长,还有许多这样的日子需要打发。队长说,开批斗会, 跟过日子一样,讲究“勤俭节约,细水长流”。 队长一宣布散会,社员们一哄而散,牲口棚里就只剩下曾祖父与陆发子。陆发 子爬着弄草料,爬着去喂牲口。 曾祖父说:“这里没有旁人,你站起来干活吧。” “不行。”陆发子说,“没有人看着我,可有牲口们看着我,天和地还看着我。” 曾祖父看着陆发子用嘴咬着草料筐,在满是牲口粪的地上爬来爬去,真想哭。 陆发子说:“我都不哭,你哭什么,我反而觉得心里挺痛快。” 刚服刑的头几天,曾祖父回到家,晚上还想偷偷与曾祖母睡觉,反正也没有人 看见,可挨了几天批斗,看见陆发子那种诚心诚意服刑的样子,曾祖父便打消了自 己的欲望。两个人虽睡在一盘土炕上,但炕很大,一个睡东头,一个睡西头,中间 隔着一大片地方。可偏偏那几天曾祖母肚子老闹凉气,穿了一件捂着肚脐眼的红肚 兜,曾祖一瞥见红肚兜,心里就生出与曾祖母睡觉的欲望,欲望一生,他就想起陆 发子说过的话,除了天和地知道外,还有毛主席他老人家也在看着自己。 于是,他终于战胜了自己不老实服刑的欲望。 冬天只剩下最后一天了,第二天就是立春。地里的雪融化的也差不多了,“贫 下中农法庭”也将全村的社员审判完了,准备第二天解散。临解散前,陆勾子晚上 在大庙口召开社员大会,他说,过去,审判的都是社员,今天晚上,当着全村社员 的面,审判干部。 陆勾子走到大槐树下,带头接受审判。 陆勾子也像社员们一样,先陈述自己的罪恶,但他陈述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时,坐在审判台上的黄改民说,你该老实交代去县城吃喝嫖赌的事。 陆勾子扑通跪下了。 他向人们交代如何打听到八路军过来后要斗地主、分田地,便把土地全卖了, 他又如何用卖地的钱到县城吃喝嫖赌,最后,他又交代如何从一个地主的儿子,骗 取土改工作队的信任,混入革命阵营,当上了村干部。 黄改民突然站起来,朝陆勾子一声大喝:“陆勾子!” “在!” “你……你这个狗操的!” “是!” “判你死刑,服不服?” “服!” 审完了陆勾子,又审了其他几个村干部,到深夜才散会。曾祖父回到家,一进 屋,屋里点上了红蜡烛,曾祖母头戴蒙头红,坐在炕边等着他。 曾祖父明白了,这是距他们上次结婚,又过了一个十年了。他轻轻地掀开蒙头 红,里面的女人不是早先的老婆了,这是一个新的女人,新的女人是不受判刑的限 制的。他觉得天和地,还有毛主席他老人家,都点头允许了。 他与曾祖母睡到很晚才起床,打开街门后,一个消息把他惊呆了。陆勾子昨晚 上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