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随着社教工作的不断深入,经工作组动员,在牛角山小队挖出一户地主、四户 富农来,这使我们的工作组成了好力虎大队和公社四清工作的模范队。 按照社教工作规定的工作人员必须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内容,我每天 除了天不亮跟社员去地里劳动外,下午还要到大队开会和学习及抓民兵和团委工作, 并且在晚饭后还要去生产队开批斗会。 每次开批斗会,沈娘总坐在我身边,当社员们举起拳头,朝站在台上的几个坏 分子喊出打倒他们的口号时,沈娘望着工作组几个人严厉的目光,都要随声附和地 喊出口号来,不过她的喊声很小,没有其他社员们那么响亮。 沈娘喊过口号,瞅了台上低头认罪的地、富、反、坏们一眼,便像有什么心事 的样子悄悄低下了头。 我在众人面前从没问过沈娘为什么低头,回到住处才问起。沈娘就告诉我说其 实那些地主富农并不富裕,解放时期就被政府把地分给了穷人,将他们划为地主, 是因为他们祖上经营有方,攒下一点基业而已,他们不该背这口黑锅,自己是觉得 他们不该被批斗,心里不好受才低下头的。 我一听,才知道地主和富农身份的来历,同时,这几句话也证明了沈娘是个敢 讲真话、有正义感的人。 沈娘家的房子坐落在牛角山的山脚下,从院子向山上仰望,能望到几百米处的 风景,山上生长着杨树、柞树、枫树、野梨树等十几种树木,草丛中开满了五颜六 色的野花,山脚下流淌着一条自东向西的弯弯河水,夕阳西下的时候,常有些不知 名的鸟儿在河边啼鸣飞翔,构成了一幅美妙动人的田园风景画。 随着我来到牛角山小队工作日程的增多,加之郁闷的心理,烟吸得越来越勤了, 每天至少吸一包,别说是作为戏曲演员,就是平常人如此吸法,嗓音也会变坏的。 沈娘便想了个土方法,用白酒泡了一罐头瓶子醉枣让我戒烟。还别说,挺灵验,我 每天睡觉前吃几个醉枣,烟果真比原来吸得少了,把沈娘高兴得又买来二斤大枣泡 在了酒坛子里。 我刚到沈娘家落户时,工作团的领导便给她介绍说我是位评剧演员,而且在阜 宁较有名气。可我在沈娘家住了四个多月了,她还没听我唱过一次段子,她清楚都 是我恋爱受挫造成的。于是,有一天开完批斗会回来时,沈娘就开导我说:“笑一 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听说你评戏唱得好,不妨唱一段,让沈娘听听。” 我成天思念着女友,哪有心情唱段子,可又不想扫老人的兴,便犹豫了一下说 :“有好久没唱了,唱不好,您别见笑。” 沈娘道:“听说你是团里的名角,肯定唱得不错。” 我便清了清嗓子,唱起了《人面桃花》里崔护的唱段,戏词是这样的:“赶考 归来我饥渴难耐,忽见一家院中桃花盛开,不知这家是否有人在,我何不叩门讨杯 茶喝来。开门的小姐美丽又可爱,面似桃花鬓上有银珠戴,柳眉凤眼好似有心事让 人猜……” 沈娘听完这段唱腔,忙拍起巴掌夸奖道:“唱得不错,有早先大口落子的味道 呢!” 我惊讶道:“沈娘以前也看过落子戏?” 沈娘点点头:“其实评戏的前身就是大口落子,是解放以后才改名叫评戏的。 现代评戏唱腔有慢板、二六板、垛板,还有散板。” 我不由为之一震,万万没料到,在这偏僻落后的小山村,竟有懂评剧艺术的老 人,此时的沈娘仿佛成了我的同行和知己。于是我忙问道:“沈娘都看过什么戏?” 沈娘数着手指说:“《桃花庵》、《闹严府》、《秦香莲》,还有挺多老戏都 看过呢。” 我一下子来了兴致,便又问:“沈娘会唱评戏吗?” 沈娘点点头。 我激动道:“那您为我唱一段好吗?” 沈娘就笑眯眯地饮了口水,清了一下嗓子,唱了起来:“八月中秋雁南飞,跑 腿在外还不归,眼见着人家团聚和和美美,不知我的郎君何时归。孤灯相伴我怎么 入睡,眼睁睁等到天亮双泪垂……” 沈娘唱到“我怎么入睡时”,还用兰花指的手势指了一下窗外的月亮。 别看沈娘年纪大了,依然行腔委婉,韵味浓厚。我禁不住拍手叫好:“沈娘唱 得太好了,您过去肯定是个戏迷吧?” 沈娘神秘兮兮地笑了一声,没言语。 沈娘字正腔圆的唱功,使我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了,便觉得她年轻时也该演过 戏,便问道:“沈娘年轻时也演过戏吧?” 沈娘笑着摇摇头,抬头望了一眼外面的夜色郑重地说道:“瞧,时候不早了, 咱们不说唱戏的事了,你该回屋休息了。”说着,便走到柜子前,拿起漏勺,从酒 坛子里捞出一勺醉枣,盛到一个小碗里递给了我。 我见柜子上老座钟的时针指向了十点,自知再待下去会影响她休息,便端着小 碗回到了自己房里。 我十分庆幸被分配在了沈娘家,她不仅像母亲一样对我关心备至,而且能安慰 我孤独的心,为我排解忧愁。我觉得,上苍能让我在人生最无助的时候认识了沈娘, 算是我不幸中的万幸了。 这天傍晚,沈娘收拾完屋里院落,挎起半篮子鸡蛋说要去表哥郑玉田家串个门 去。我来沈娘家七个多月了,还从没见郑玉田来过沈娘家,我在开批斗会和去公社 修水渠时见过他,就纳闷地问道:“表舅怎么没来你这里串过门?” 沈娘犹豫了一下说道:“你表舅母去年冬天去井沿挑水不小心踩到冰上把胯骨 摔碎了,一直下不了炕,身边离不开人照顾。”我禁不住又问:“他们的儿女没在 身边吗?”沈娘摇头道:“表哥就两个女儿,都嫁到外乡去了,一个月才能回来一 次,根本指望不上。” 我一想,郑玉田整日除了上工还要做家务伺候妻子,实在不容易,便说道: “表舅太受累了。”沈娘点点头,长长地叹了声气:“时也,命也,人各有命,你 表舅天生就是受累的命。”沈娘不止一次说出这样的话,我向来对命运不太相信, 疑惑地问:“沈娘,您信命吗?” 沈娘笑道:“信则灵,不信就不灵,什么事也不能强信,也不可不信,就看你 怎么看了。”我听了她这番话,更犯糊涂了,就又刨根问底道:“那人到底应不应 该信命呢?” 沈娘抚摩了一下我的额头:“傻孩子,我现在跟你也说不明白,等到我这个岁 数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的这番话,便让我觉得命运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了,同时我也觉得沈娘 绝不是个简单的女人。 时间过得真快,我初到牛角山小队时还是青草发芽的春天,只七个多月光景, 大地里的高粱和玉米便收割完了,随着深秋的到来,天不仅凉了下来,而且黑得也 早了。由于四清运动已经接近了尾声,上级领导便将生产队的批斗会取消了,我就 没有先前那么忙碌了,晚饭后便能放松紧张的神经出去走一走了。 一般情况下,我每天与沈娘吃完晚饭,便一个人去牛角山上走一走,转一转, 以此来排遣内心的孤独和寂寞。 牛角山东面连着虎啸林,西面连着九道岭,这里重峦叠嶂,丛林茂密。我乍到 牛角山的春天,就听一位村民告诉说在解放前,山上常有狼群和野猪出没,野狼咬 伤人的事件时有发生。有时天黑透了,沈娘还不见我回来,既担心我冻坏了身子又 怕遇到了野兽的袭击,常抱着棉大衣跑到山上来找我。 有一次,外面已经麻麻黑了,沈娘见我还没到家,赶忙抱起大衣奔出了家门。 夜晚中的牛角山凉气袭人,冷风刺骨,夜风吹来,林间不时发出类似狼吼的啸音。 而那些耸立在夜幕中的一座座怪石林立的山峰,又好似一头头怪兽狰狞可怖,别说 是五十多岁的女人,就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走在山里也会提心吊胆的。而沈娘似乎 并不胆怯,仍抱着大衣,手持电筒到山上寻我。大概沈娘恐怕喊声惊动野兽的缘故, 便悄悄沿着我常散步的那条小路朝林间小径走来。那工夫,我正坐在一块岩石上怔 怔地仰望着苍穹发呆,只感到一个软得像被子一样的东西暖融融地围在了身上,我 一回头,原来是沈娘将棉大衣轻轻地披在了我身上。蓦然间,我心头涌上来一股热 流,眼睛一阵湿润,猛地攥住她的手激动地说道:“沈娘,您怎么又……” 沈娘知道我又在思念心上人了,将大衣领子为我竖起来,抚摩着我的额头心疼 道:“孩子,太晚了,回去吧。”便拉起我的手,沿着来时的小径向山下走去。沈 娘走起路来快步如飞,不一会便领着我下了山。 我跟着沈娘回到家中,东屋灶膛里的火烧得正旺,推开房门,一股热乎乎的气 息扑面而来,我顺手摸一把炕席,炕上也热乎乎的。原来,沈娘早把炕为我烧热了, 被子也焐好了,窗帘也挂严实了。 我刚刚脱下大衣,沈娘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跨进门小心翼翼地递给我道 :“天凉了,喝点姜汤能预防感冒呢。” 我望着沈娘因为上山找我累得满脑门的汗珠,忙接过汤碗将她拉到炕边感激道 :“沈娘,快歇歇吧。” 沈娘忙又去叠大衣:“不累,快趁热喝了吧。” 我一口气把姜汤喝下去,沈娘便乐呵呵地拾起碗去了灶房。 我自打来到乡下,养成了每天临睡之前看书的习惯,如果没有书看,很难入睡。 一碗姜汤下肚,顿时让我从手暖到脚,于是便脱下胶鞋和袜子上了炕,将双脚伸到 暖融融的褥子底下,拿起一本《毛泽东选集》看了起来。 一会儿,沈娘又端着半盆清水推开了房门。我忙放下书,跳下炕去边接水盆边 埋怨道:“瞧您,我不是说过自己打洗脚水吗!” 沈娘把水盆放到我平时洗脚的地方,把我推到炕上道:“今天我看你太累了, 再说我闲着也没事干。” 我便坐在炕沿边,将双脚伸进水盆里难为情道:“沈娘,我年纪轻轻的,哪能 总让您伺候啊!” 沈娘蹲下身,伸出双手将我的双脚按到水盆里道:“上面把你分到我这儿来, 说明咱娘儿俩有缘分。你这么年轻就一个人出门在外,就当我替你娘照顾你了。” 听到沈娘这番关切的话语,我禁不住感激道:“沈娘,我在这里没有亲人,您 又这么细心地照顾我,我就把您当成自己的娘吧。不,您就是我娘,我的亲娘。” 沈娘眼中闪烁着湿润的泪花:“好孩子,这么说以后我就是你的娘啦?” 我说:“对,您就是我娘。” 沈娘用手指拭了一把眼角上的泪水,又将双手伸进水盆里紧紧握住我的双脚: “好孩子,那就让娘为儿子洗一次脚吧。”说着,双手便在盆中搓揉起我的双脚来。 我慌忙将双脚挣脱出盆外:“不,娘,我自己来。” 沈娘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一下抓住我的双脚按回到水盆里,语重心长道: “孩子,你不知道,我有多年没体验到做母亲的滋味了,你就答应娘,让娘为儿子 洗一次脚吧。” 我望着沈娘慈爱真诚的目光,没再挣脱,规规矩矩地将双脚放入盆里,任凭沈 娘搓洗着,抚摸着…… 通过与沈娘半年多的朝夕相处,我越来越感到,沈娘不仅是位贤淑善良的好母 亲,同时又是位知书达理,世事洞明的女人,我甚至感到,凭着沈娘为人处世的经 验,完全可以做自己的人生导师了。为此,我们母子之情也越来越深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