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好力虎公社回牛角山小队的路上,我的心情又忐忑不安起来,公安局的行动 简直太快了,仅三天的时间,就要把沈月兰逮捕归案,以沈娘的罪行,不知会判无 期还是极刑。我一想到很快就要离开她,心里又涌上来了不尽的哀伤。然而,沈月 兰是有着严重历史问题的反革命,怎么能对阶级敌人有怜悯之心呢,既然上级把这 项政治任务交给了我,也是对我的信任,就应该坚决完成,决不能感情用事。我想 到这里,情绪便冷静了下来。 为了不使沈月兰对我有防范戒备心理,这天晚饭,我吃了一个馅饽饽,两碗高 粱米粥后,仍帮助她剁鸡食,喂鸡喂猪,劈木柴。 傍晚约八点钟的时候,沈月兰把空酱油瓶子放进平时盛鸡蛋的篮子里道:“树 明,家里没酱油了,明天早晨做土豆炖白菜,我到夜卖部打酱油去。” 我忙警觉起来,便说道:“沈娘,这么晚,别去了,明早吃点咸菜算了。” 沈月兰道:“你成天那么劳神,咸菜没营养,该吃点蔬菜了。” 我唯恐她在买东西的路上逃跑,就说道:“我去吧。” 沈月兰指着篮子里的鸡蛋笑道:“我顺便给你表舅家送点鸡蛋去。” 郑玉田家就住在小卖部房后,我便说:“这么晚了,快去快回呀。” 沈月兰答应着,挎起篮子,向门外走去。 她刚出院门,我便悄悄地来到大门口向东面张望。这时,公社的公安助理和小 队的两个民兵化装成路人正悄悄地尾随在她的身后。 我见沈娘果真向小卖部走去,又有民兵监视,心就不那么紧张了。 约半个小时的工夫,外面传来了栅栏门的动静。我向窗外一瞧,是沈月兰挎着 篮子回来了。 我连忙拿起炕头的一张报纸,佯装看起来。 沈月兰把酱油瓶子放到碗橱里,推开我屋门,捧着一个鼓溜溜的纸包凑近炕边 道:“树明,别看了,吃几块饼干吧。”便打开纸包,从里面拿出几块饼干递到我 面前。 我瞅着她拿着饼干颤抖的手,心里忽悠一下,完了!沈娘肯定知道自己要被抓 的消息了,要么她的手抖什么呢? 沈月兰对我有恩,我心里直打鼓,可是理智又告诉我,眼前这个女人是个有严 重历史问题的反革命,在这关键的时候必须要冷静,不能感情用事,要清楚自己的 使命,于是强作镇静道:“沈娘,我又不是小孩子,买这东西干吗?” 沈娘将饼干放在炕梢的书箱上说道:“这些天晚上做的都是高粱米饭,不禁饿, 吃几块饼干垫巴垫巴省得半夜饿。” 我的脑海里虽然把阶级斗争这个弦绷得紧紧的,但毕竟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 人,何况对沈娘以娘相称过,我将纸包推给她道:“这几块我留着,剩下的你拿回 去吃吧。” 沈娘笑道:“我这么大岁数了,不喜欢吃甜食,你都留着吧。”说着,又将纸 包放到了书箱上,扭身去了灶房。 我瞅着书箱上鼓鼓囊囊的纸包,心想,这也许是沈月兰用糖衣炮弹拉拢我呢, 决不能上她的当!大屋的北墙有个小窗户,说不定下半夜她趁我睡着的时候会悄悄 溜掉呢!我想到这儿,便将手中没吃完的半块饼干放在了书皮上。 一会,就见沈月兰又将一盆热气腾腾的清水端进屋催促道:“树明,快趁热洗 吧,天太凉了,沈娘往盆里放了几片姜,能驱寒呢。” 我脱下袜子,望着盆中浮上来的几块姜片,心中又矛盾起来,如此和蔼善良的 老人怎么会是反革命呢?可公安局的卷宗能是假的吗? 我尽管思想里绷紧了防范的弦,但表面客气道:“瞧您,又来伺候我啦。” 沈月兰笑了笑:“我都把你当自己孩子待了,还客气什么。”说着,蹲下身, 伸出双手便将我的双脚按进水盆里搓洗起来。 我赶忙将双脚从水盆里挣出来:“沈娘,我自己来吧。” 沈月兰突然沉下脸:“树明,是不是跟我见外呀?” 我忙解释道:“哪里,您成天饭前饭后伺候我,够辛苦了,再说,我又不是剥 削阶级,怎能让你伺候呢!” 沈月兰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声气道:“孩子,实不相瞒,沈娘在这牛角山没几 天住头了,咱娘儿俩很快就要分开了。” 我装作不明白的样子问:“您住得不是好好的嘛,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沈娘神秘兮兮地笑了一声:“人生聚散都是老天给的,凡事都有个定数。” 我清楚这是她向我告别的话,却装作不懂的样子问:“沈娘,什么叫定数,我 不明白。” 沈娘摇摇头:“你现在是不明白,以后会明白的。” 我清楚沈月兰这句话的含义,却无法捅破这层窗户纸,便心情复杂地说道: “其实您老人家懂得许多人间大道理呢。” 沈月兰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大道理不敢说,可也不糊涂。其实人各有命,我 一辈子没有孩子,自从你来了这里,一直把你当成自己孩子待,唉,就让我这个当 娘的再为儿子洗一次脚吧。” 沈月兰仅这一个“再”字,就说明她已经知道了自己马上将被逮捕的消息了, 刚才这番语重心长的话即使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软下来,于是,我只好缓缓地将双脚 伸进盆里任她搓洗起来。 沈娘一边为我搓着脚一面满腹心事地问道:“树明,照理说,你来我这里不短 了,你给沈娘一个评价,说说看,沈娘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我明白她的话里有话,犹豫了一下道:“这还用问吗,您每天起早贪黑给我做 饭,洗洗涮涮,晚上连洗脚水都端到我屋里,把我照顾得太周到太细致了,就像我 的生身母亲一样。” 沈月兰摇摇头,郑重道:“不,沈娘问你的问题不是我对你有多好,而是让你 评价我这个人的品行。” 这句话可把我难住了,按理说,沈月兰是反革命分子,当过打家劫舍的土匪头 子,她会有什么高尚品德。可是,我眼中的沈月兰与反革命分子简直大相径庭,与 女土匪更是判若两人。人应该凭良心说话,怎么能因为她是反革命就对其他方面全 盘否定呢?于是,我便按照自己的想法实话实说道:“您老人家勤劳朴实,善良贤 惠,是天底下少有的好母亲。” 沈月兰听罢,沙哑着嗓子道:“树明,你说的是心里话吗?” 我坚持地说道:“走到哪里,我都这样评价你。” 沈月兰霍地站起身,紧紧攥住我的双手激动地说道:“树明,你真是个有良心 的孩子啊,能说出这样的话,沈娘知足了!” 沈月兰说到这里,一滴泪珠淌出眼窝,落到了我脚背上。 她赶忙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拿起一旁的麻布,为我擦干双脚,然后,慌忙端 起洗脚盆,朝门外走去。 我望着沈娘端着水盆出去的背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苦辣酸甜一股脑都涌 了上来。沈月兰是人民的敌人,刚才自己却把她说成了良家妇女,这句话如果被组 长和公社的领导听到非给我处分不可。 沈月兰在灶房里又收拾了一阵,然后插严房门回了自己的大屋拉灭了电灯。 我侧着耳朵仔细倾听了一会大屋的动静,里面静悄悄的,便确信沈月兰上炕睡 下了,这才放下心来。 刚才沈月兰买酱油时又去了郑玉田家,我不由想起了前几次傍晚她去郑玉田家 时的情景。沈月兰为什么都是在天很晚的时候去表弟家呢?为什么从不在白天去呢? 我想着想着,便觉得她与郑玉田好像有什么勾当,可工作组的人清身份的时候却说 郑玉田出身是贫农。再有,杨组长在调查郑玉田的情况时村民们都说郑玉田是在光 复那年搬到这里来的,沈月兰是刚解放以后从吉林投奔他来的,而且沈月兰的房子 是她自己出钱买下的。为此,郑玉田的身份是清白的,根本与沈月兰没有任何牵连。 由此一来,我便断定沈月兰到郑玉田家只是正常的亲戚来往而已,就不再怀疑郑玉 田的身份了。